“生前預囑”入法 讓死亡更有尊嚴
“生前預囑”入法 讓死亡更有尊嚴
深圳推動“生前預囑”首次入法,明年1月1日起施行;專家表示需盡快制定細則規(guī)范相關標準和流程
6月23日,深圳市七屆人大常委會第十次會議表決通過了《深圳經濟特區(qū)醫(yī)療條例》修訂稿,其第七十八條提及的“生前預囑”制度備受關注。
“生前預囑”是人們事先,也就是在健康或意識清楚時簽署的,說明在不可治愈的傷病末期或臨終時要或不要哪種醫(yī)療護理的指示文件。按照“生前預囑”制度規(guī)定,如果病人立下預囑“不要做無謂搶救”,醫(yī)院要尊重其意愿讓病人平靜走完余生。
這是我國首個將生前預囑以立法形式確立的條款,將于2023年1月1日起正式施行,深圳也將由此成為我國首個實現“生前預囑”入法的地區(qū)。
“條例正式施行后,當個人的意愿與親屬的意愿相矛盾時,法律將會保護個人的意愿。”中國人民大學民商事法律科學研究中心主任楊立新表示。 “從立法到具體落地,還有很多問題需要解決?!鄙钲谑猩邦A囑推廣協(xié)會會長李瑛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目前相關法律細則還沒有出來,所以需盡快制定細則規(guī)范相關標準和流程。
“就比如最簡單的,‘生前預囑’在哪兒填、填完了存在哪兒?如何讓接診的醫(yī)院知道填沒填?誰來保障?誰來執(zhí)行?”北京市生前預囑推廣協(xié)會副會長周大力說。
自己決定生命末期的治療方式
三個月前,黃靈(化名)簽署了“生前預囑”,今年不到四十歲的她,開始思考自己生命末期的事情。至今,黃靈還沒有將這個決定告訴身邊的好友家人,“如果沒有經歷過生死,其實很難去理解,很難去接納。”
黃靈坦承,好友張晶晶(化名)因癌癥病逝的經歷是促使她簽署“生前預囑”的催化劑,“我不要再經歷她所經歷的一些事情?!?nbsp;
六年前,張晶晶確診得了癌癥。黃靈回憶,在張晶晶最后的日子里,發(fā)給她的信息都是關于“痛苦”。在離世的前一年,張晶晶打電話給她,講述她在吃一款新的靶向藥,舌頭上大概有十幾個潰瘍,吃不了東西,只能把各種菜都打成糊糊,“像汁一樣喝進去”,完全吃不出什么味道。她已經對所有治療的藥物產生了抗藥,她想放棄了。
黃靈安慰好友“還沒到那個時候”,“當時我查資料了解到還有一些進入臨床階段的特效藥,覺得她還能試試。”但掛了電話之后,黃靈后悔了,“當我安靜下來,站在她的角度去想她的處境,她現在遭的罪,我反問自己,我愿意這么遭罪嗎?”
在黃靈的印象中,張晶晶是一個吃點甲硝唑都嫌苦,要含著糖睡覺的人。但是在生命的最后兩年,她因為吃靶向藥、做化療,身體極度虛弱,也有很多并發(fā)癥。
黃靈試著幫張晶晶找解決她痛苦的方法,但一直到去年年底,張晶晶去世,也沒有找到合適的解決辦法。張晶晶去世后,黃靈聽她的親人說,張晶晶在離世前曾經表示,她拒絕插管等治療方式,如果她陷入到完全不能自理、沒有意識的狀態(tài),那就不要再搶救她了,“類似是她的‘生前預囑’”。
在張晶晶生命的末期,家屬接受了她的想法,帶她回家接受治療,“在她臨走前,她還是很體面的,還能在家人的攙扶下去上廁所。”
黃靈說,張晶晶去世時,她竟然沒有難過的感覺,就像突然松了一口氣,“她終于不用去遭罪了”。
今年4月,當黃靈了解到“生前預囑”后,她決定要自己決定在生命末期的治療方式。她聯(lián)系了深圳市生前預囑推廣協(xié)會,“得知剛好我就診的深圳市人民醫(yī)院可以做‘生前預囑’。”一個簡單的流程,深圳市人民醫(yī)院的兩名醫(yī)生作為見證人,黃靈簽署了“我的五個愿望”,并讀了出來,錄了像,儀式算是完成了。之后,兩份“生前預囑”由她自己保存,錄像由醫(yī)院保存。
選擇與尊嚴
業(yè)內人士普遍的共識是,“生前預囑”在國內的推廣要追溯到2006年。北京市生前預囑推廣協(xié)會副會長周大力回憶,當時好友羅點點組織了一次聚會,會議上他們提出“生前預囑”“不插管治療”等新名詞,幾個好友一拍即合,成立了“不插管俱樂部”。“當時我們都覺得這是一個好事,一個人進入生命末期之后,自己能不能有權選擇不遭罪的離世?!?nbsp;
1951年出生的羅點點曾從醫(yī)多年,她在多個場合講述過影響她做“生前預囑”推廣的經歷:羅點點的婆婆因為糖尿病住院,翻身時被一口痰堵住,心跳呼吸驟停,醫(yī)生第一時間用上了呼吸機,雖然心臟還在跳動,可是沒有自主呼吸,而且完全喪失了神志。
羅點點記得婆婆曾經說過,要是病重,不希望被切開喉嚨,插上管子。最后羅點點和家人一起作出了停用呼吸機的決定。但之后的一段時間,羅點點陷入崩潰,她問自己:我們憑什么決定他人生死,我們的選擇是正確的嗎?
后來在整理老人遺物的時候,家人發(fā)現了老人日記本里的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她要求在自己生命盡頭時不進行過度搶救??吹狡牌帕粝碌募垪l,羅點點才安心。
但羅點點仍感到后怕,如果沒有這張紙條,或者紙條寫著另外的意思,該怎么辦?有什么辦法能讓這件事不像猜謎語,不再讓逝者生者兩不安?
直到有一天,羅點點在網上看到一份名為“五個愿望”的英文文件。它允許人們在健康清醒的時刻,通過“生前預囑”來選擇自己在生命末期要或不要接受哪種醫(yī)療照顧的方式。
“不插管俱樂部”成立沒多久,他們建立了“選擇與尊嚴”網站,人們在意識清醒的時候,在網站上簽署“生前預囑”。根據美國人使用的“五個愿望”文本,他們邀請中國法律、臨床、心理專家參與修訂,最終確定了中國版本的“我的五個愿望”:我要或不要什么醫(yī)療服務;我希望使用或不使用生命支持治療;我希望別人怎樣對待我;我想讓我的家人和朋友知道什么;我希望誰來幫助我。
2013年,經過北京市民政局審查批準,正式成立了北京生前預囑推廣協(xié)會。
但推廣起來并非易事,“選擇與尊嚴”網站注冊人數并不多,羅點點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曾笑言“不好意思說”已簽署“生前預囑”的總人數。
簽署后怎么執(zhí)行也是問題,北京生前預囑推廣協(xié)會采取個人線上注冊的方式,他們無法了解到具體的使用情況。周大力遇到過孩子尊重老人意愿的,但當老人意愿與孩子的想法相沖突時,醫(yī)院往往會站在孩子那邊。
北京生前預囑推廣協(xié)會會長王瑛在與醫(yī)生的交流中了解到,醫(yī)生不愿推廣“生前預囑”,最大的麻煩是如果他們按照簽署人的意愿執(zhí)行了,一旦有一個子女不同意,就會給醫(yī)院帶來醫(yī)療糾紛,醫(yī)院往往為了避免“麻煩”,尊重子女的意愿,而不是患者最初寫下的“五個愿望”。
在這樣的前提下,“生前預囑”入法的呼聲日益強烈。王瑛說,“生前預囑”雖已在民間推廣多年,但一直缺乏法律保障,“入法的話,醫(yī)院會有更大的底氣,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醫(yī)療糾紛?!?nbsp;
入法
周大力回憶,在“不插管俱樂部”成立之初,他們參考了美國、中國臺灣和中國香港等地的經驗,“當時我們已經認識到,‘生前預囑’需要入法,個人意愿應該得到法律的保障?!?nbsp;
從2010年到2016年,胡定旭、凌峰、陶思亮、顧晉等代表委員與北京生前預囑推廣協(xié)會展開交流,連續(xù)數年提案,在中國的法律環(huán)境下推廣“生前預囑”和建立政府指導下的生前預囑注冊中心,并在現有醫(yī)療制度中提供現代安寧緩和醫(yī)療服務。
2016年4月,北京生前預囑推廣協(xié)會受邀參加了全國政協(xié)第49次雙周協(xié)商座談會,圍繞“推進安寧療護工作”建言獻策。周大力記得,在那次會議上,羅點點提出了“一個是‘生前預囑’,一個是在中國以安寧療護為介入點來推廣緩和醫(yī)療”。
2021年1月,國家衛(wèi)健委曾在《關于實施生前預囑,推進落實舒緩醫(yī)療的提案》中答復,在民法典起草過程中,國家衛(wèi)健委曾就臨終關懷、尊嚴死亡、生前預囑相關問題開展專門課題研究,召開專家研討會,聽取意見,研究形成課題報告和具體意見并報有關部門。相關部門綜合考慮各方意見、現實條件、技術標準等因素,認為目前立法條件尚不成熟。因此,上述內容未能在民法典中予以體現。“生前預囑”及成立“生前預囑注冊中心”等做法有待進一步探索研究。
據報道,2019年,江蘇省老年病醫(yī)院就曾試行“生前預囑”,但在2021年,推行已基本擱置。江蘇省老年病醫(yī)院血液腫瘤科主任樊衛(wèi)飛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生前預囑”本身出自患者意愿,在當時的情況下,它不具備法律效力,具體的治療措施,醫(yī)生還是要和患者家屬溝通,卻常常實行困難?!岸唐趦韧茝V開來很難,還有很長的路要走?!?nbsp;
與北京、江蘇等地的試水相比,深圳則實現了彎道超車。2020年,在深圳市衛(wèi)健委的支持下,深圳市生前預囑推廣協(xié)會成立。深圳市第二人民醫(yī)院老年醫(yī)學科醫(yī)生李瑛任首任會長。
李瑛記得,深圳市生前預囑推廣協(xié)會成立之初,衛(wèi)健委給他們定了兩個任務,第一個是推廣,把“生前預囑”、安寧療護的理念推廣到深圳市的千家萬戶,人人知曉;第二個就是把它推向立法,讓法律來保障簽署人的意愿得到執(zhí)行,同時也能保障醫(yī)療從業(yè)人員的安全問題。
2021年是《深圳經濟特區(qū)醫(yī)療條例》更新的一年,由深圳市衛(wèi)健委法規(guī)處牽頭,聯(lián)合深圳生前預囑推廣協(xié)會和北京生前預囑推廣協(xié)會的專家一起,將“生前預囑”寫入《深圳經濟特區(qū)醫(yī)療條例》草案提交到市人大。
6月23日,在經過廣泛征求意見后,深圳市七屆人大常委會第十次會議表決通過了《深圳經濟特區(qū)醫(yī)療條例》修訂稿,“生前預囑”第一次被寫進了條例中。
是“尊嚴死” 不是“安樂死”
“生前預囑”入法,旋即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一家媒體發(fā)起的有兩萬多人參與的網上投票中,有2.1萬人選擇“理解,如可能也會簽署”。
但相關的質疑聲也存在?!吧邦A囑”會不會導致病人過早放棄治療?是否會因此錯過搶救時機?如何確保“生前預囑”是患者的真實意愿?“生前預囑”會不會被惡意利用?是不是安樂死?
黃靈簽署“生前預囑”時,她還有很多“模糊點”,她是在深圳市人民醫(yī)院兩位醫(yī)生的見證下簽署的“生前預囑”,她不確定萬一出現緊急情況,深圳市其他醫(yī)院的醫(yī)生能否看到她的“生前預囑”,誰來執(zhí)行預囑中的“要求”?又由誰來保障?
黃靈簽署“生前預囑”后,將消息發(fā)到了病友群,“當時有好多人來勸我,說你不能有這種想法,就好像我簽署了之后就是要放棄治療,不想活了。”
李瑛曾解釋,簽署“生前預囑”不等于“放棄治療”,“我們要求至少要有兩類的職業(yè)醫(yī)生去判斷,只有在患者經歷了所有現在可及的醫(yī)療手段以后,都已經明確患者的疾病是不可逆轉的,必定會朝著死亡的方向發(fā)展的,才可以啟動‘生前預囑’。如果是急性醫(yī)療,比如說一個人突然大面積心梗,或者是重大的自然災害導致一個人生命垂危,這不屬于生命末期,不會啟動‘生前預囑’。”“生前預囑”可以根據病人意愿,隨時改變,以尊重患者的選擇為前提。
7月5日深圳市人大常委會舉行法規(guī)解讀會,深圳市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副主任林正茂回應說,關于患者是否處于不可治愈的傷病末期或臨終時期,是由醫(yī)療機構作出醫(yī)學判斷,并非由患者個人或家屬判定。
關于患者“生前預囑”意愿的真實性,深圳市衛(wèi)健委相關負責人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深圳經濟特區(qū)醫(yī)療條例》修訂稿對“生前預囑”的形式和方式,都作出了明確要求:內容上,必須要有真實的意思表示;形式上,要求有公證或者經兩名以上見證人見證,見證人不能是參與治療的醫(yī)療衛(wèi)生人員;其次,要求以書面或者錄音錄像的方式,有患者簽名以及注明時間等,來確保患者意愿的真實性。
對于“生前預囑”就是“安樂死”的質疑,李瑛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解釋,“生前預囑”帶來的是“尊嚴死”,它不同于安樂死。在不可治愈的傷病末期,放棄搶救和不使用生命支持系統(tǒng),讓死亡既不提前,也不拖后,而是自然來臨。在這個過程中,應最大限度尊重本人意愿,“尊嚴死”不把挽救生命作為首選,而是將無痛、無懼、無憾地離世作為目標,讓“生死兩相憾”變成“生死兩相安”。
與安寧療護相伴隨
與“生前預囑”相伴隨的,是安寧療護。
安寧療護,是指為疾病終末期或老年患者在臨終前提供照料和人文關懷等服務,控制痛苦和不適癥狀,幫助患者有尊嚴地離世。
前不久,李瑛在網上看到一位廣州患者家屬發(fā)布消息說,家中一位腫瘤晚期的老人不愿進ICU,但也不想“在家等死”,他不知道家人能去哪。李瑛看到后,想辦法幫他聯(lián)系到了廣州的一家社區(qū)安寧療護病房。
“‘生前預囑’是個人醫(yī)療選擇的方式,安寧療護是一種醫(yī)療行為?!崩铉榻B,通過簽署“生前預囑”,人們可以選擇采用什么樣的醫(yī)療方式,其中包括ICU,也包括安寧療護。
“隨著‘生前預囑’的推廣,對安寧療護的需求已經產生了,我們協(xié)會致力于‘生前預囑’的推廣,但是也希望有越來越多的人站出來,能夠呼吁、發(fā)展安寧療護。”在王瑛看來,“生前預囑”不應該是孤零零的一棵樹,它要與安寧療護、生命教育一起,構成一個森林,這棵樹才能存活。
安寧療護在國內的發(fā)展還處于試點階段。2019年,國家衛(wèi)生健康委等多部門聯(lián)合發(fā)布了《關于建立完善老年健康服務體系的指導意見》中提到按照患者“充分知情、自愿選擇”的原則開展安寧療護服務。深圳于2019年成為國家第二批安寧療護試點城市。
《深圳經濟特區(qū)醫(yī)療條例》修訂稿將在明年1月1日正式實施。屆時,按照規(guī)定,收到患者或者其近親屬提供的患者”生前預囑“的,醫(yī)療機構在患者不可治愈的傷病末期或者臨終時實施醫(yī)療措施,應當尊重患者“生前預囑”的意思表示。條例對“生前預囑”的限制條件包括,有采取或者不采取插管、心肺復蘇等創(chuàng)傷性搶救措施,使用或者不使用生命支持系統(tǒng),進行或者不進行原發(fā)疾病的延續(xù)性治療等的明確意思表示。此外還對公證情況和記錄方式作了相關的規(guī)定。
“從立法到具體落地,還有很多問題需要解決?!崩铉硎?,目前相關法律細則還沒有出來,所以需盡快制定細則規(guī)范相關標準和流程。
周大力也認為,“現在還有很多細則需要去研究、完善,就比如最簡單的,上哪填、填完了存在哪?如何讓接診的醫(yī)院知道填沒填?誰來保障?誰來執(zhí)行?”
深圳“生前預囑”入法之后,給了黃靈更多的希望,她期待相關的條例可以不斷完善,“我認為至少要先聯(lián)網,這樣我在深圳任何一家醫(yī)院就診時,他們都能看到我的‘生前預囑’?!?nbsp;
(資料參考:《我的死亡誰做主》,羅點點著)
新京報記者 陳亞杰 實習生 王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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