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四川省北川縣曲山鎮(zhèn)的震后重組夫妻李國全和歐容夫婦在北川縣政府安排下,到海南三亞免費蜜月旅行后回到故鄉(xiāng),迎接新生活的到來。 中新社發(fā) 郭國權(quán) 攝
(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wù)經(jīng)書面授權(quán))
一年過去了,那些被地震奪去孩子的父母,依舊沒有從傷痛中走出來。許多難題還無法解決,有自身的,也有外部的
本刊記者/陳曉舒(發(fā)自都江堰、綿陽)
照片很普通,過度的曝光掩住了姐弟倆臉上燦爛的笑。強貴榮遞過來時,沒人注意到它的特別之處。她翻到照片的背面,又推過來。
雋秀的硬筆字吸引了家長們的目光,“媽媽,您的愛,就像塊糖,包在嘮叨里,藏在責罵里,讓我東找西找,直到我懂事,才找到。祝您母親節(jié)快樂!”
最上方的日期,赫然寫著:2008年5月11日早晨6點2分,發(fā)給母親。
徐弘說自己找到了母親強貴榮的愛。那一天強貴榮滿心歡喜地把照片藏在衣兜里。
32小時后,這張照片成了徐弘留給母親最后的愛,也成了一年來強貴榮最貼身的物件。
一年之后,照片擺在桌上,成為這間空曠屋子的焦點,人們安靜下來。
與強貴榮一樣同為遇難學生家長的都靜和范世忠,也有承載哀思的特殊的紀念物。都靜習慣于翻出女兒的各種獎狀,向旁人展示孩子的優(yōu)秀;范世忠每天都穿著一雙43碼的白色運動鞋,那是兒子遇難時穿的,而且穿了還不到12小時。
一年過去了,那些被地震奪去孩子的父母,依舊沒有從傷痛中走出來。許多難題還無法解決,有自身的,也有外部的。
孩子
5月12日,范世忠趕到聚源中學時,兒子范肖還活著。
范世忠干過3年煤礦,在事故高發(fā)的井下,他學會一整套救援的辦法,此時卻手足無措。他扛出兒子同班同學的一具具尸體,卻救不出兒子,三根大梁壓著范肖的屁股。父親的抓狂樣嚇壞了孩子,他勸說:“爸爸,我沒事,你不要這樣!
范世忠想找人求救,四周卻只有一片慌亂的群眾。他蹲在范肖邊上哭,兒子勸說:“不要哭,爸爸你要堅強!14點40分,兒子告訴范世忠:“我呼吸困難!狈妒乐亿s忙進行人工呼吸,兒子最后留下了一句:“爸爸我不行了!
“鞋子挖出來時,還是新的。”過去一年里,范世忠經(jīng)常和人提起腳上的運動鞋。這是他地震之前花170元給兒子買的。父子兩人的鞋碼一樣大,買鞋的時候總是結(jié)伴挑選,偶爾還換穿運動鞋。救援人員趕到之前,范世忠拉拽著兒子,卻只能扯出這雙鞋子。他舉著這雙鞋,哭了好一陣。
此后的一年,無論走到哪里,他都穿著這雙白色運動鞋。別人問為什么一直穿,他反反復(fù)復(fù)說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
都靜的女兒高爽是范肖的同班同學,地震的當天,都靜在茶樓喝茶,她是聚源鎮(zhèn)有名的個體戶,羽絨服店生意最好。最初的驚慌中她下樓把鋪子關(guān)張,急忙趕往學校,見到的卻是女兒的尸體。
都靜熬不住,地震第三天就跑回西昌老家,昏昏沉沉躺了整整十天十夜。她覺得那天下午的一切只是一場噩夢,一覺醒來還和以前一樣,女兒高爽坐在書桌前復(fù)習功課,馬上就升學考試了,她希望離開聚源,考到都江堰去讀書。
十天之后,都靜回到聚源鎮(zhèn)的家。女兒的作業(yè)本還攤開著,一張草稿上寫著:“會有奇跡嗎?”邊上是女兒中考的宣言書:報答含辛茹苦的家長和老師。
都靜感到胸悶得厲害,她讓丈夫高志勇把房子里的一切清空——包括女兒的床,書架,衣柜,所有關(guān)于這個家的回憶——只留下自己臥室的一張床。
空蕩蕩的主臥里,粉紅色的被罩蓋著這張席夢思雙人床,兩個粉嘟嘟的枕頭斜靠著,都靜捋了捋床邊:“有時候我女兒復(fù)習到很晚,不想一個人睡,就會撒嬌和我擠在一起!
都靜和范世忠、強貴榮成了朋友。“只有在這些家長之間才能找到共同語言。”地震之后,生活和工作都像停擺的鐘表,都靜的店鋪暫時不開了,丈夫每天悶悶地不吭聲,都靜則總和死難學生的家長們聚在一起,不厭其煩地聊自己的孩子以及地震當天的情形。
都靜的情緒依然起伏。她搬出了聚源鎮(zhèn)的房子,和丈夫在都江堰租了一個小居所,每天開著奧拓車往返于都江堰市區(qū)和聚源鎮(zhèn)。
即便是搬出聚源鎮(zhèn),都靜還是每天失眠,臉上開始起痘痘,去都江堰看病,醫(yī)生告誡她要放寬心,多休息。但她做不到。精神的折磨,導致頭疼頻繁地發(fā)作。
家
文華蓉和楊建芬的孩子是北川中學的同班同學,兩個母親在失去孩子之后成了最好的姐妹,她們有時和其他遇難學生家長,一起去安昌縣教育局。
在永興板房,幾乎每戶板房都有至少一個家人遇難!霸怆y最兇的是學校,太多人沒孩子了。”和都江堰的板房不同,這里沒栽種植物盆景,房間也沒有遮陽的布簾,滿眼是光禿禿的白色。
板房的墻上貼滿“地震無情,人間有情”的征婚啟事。婦女們坐在板房門口縫鞋底,聊著東家的媳婦西家的女婿,為的是能不能重組成一個家庭。偶爾有挺著大肚子的婦女走過,大家關(guān)切地問候一句,然后私下議論:“年紀不小了,孩子沒了,這次不知道能不能成!
楊建芬在永興板房的志愿者服務(wù)站幫忙,臨近一周年,每天都好幾撥記者過來找重組家庭,楊建芬會熱情地帶他們到楊昌斌和周小紅住的板房,邊走邊說:“他們都年輕,才都三十出頭,結(jié)合后還能要孩子!
楊昌斌在這次地震中,家里死了6口人,包括老婆和兩個孩子,周小紅的家里死了五口人,老公和孩子都遇難了。幾個月最壓抑的日子過去后,親戚朋友們開始幫忙他們張羅重組,前提都是:“對方?jīng)]孩子!
“孩子”在這個遭災(zāi)最重的板房區(qū)是提及率最高也是最被重視的詞匯。楊建芬和文華蓉已年過四十,生不了孩子了。楊建芬很羨慕自己的鄰居吳瓊,“我?guī)退榻B的對象,(兩人)都是地震沒了另一半,但孩子都在,還有盼頭。”
板房的隔音很差,楊建芬說這話時,吳瓊能夠聽見。就像每個晚上,楊建芬躺在床上眼淚順著眼眶流下來,直到心口壓抑得難受號啕大哭,吳瓊就會敲敲隔板:“楊姐你又在哭,你別傷心了。”
楊建芬說自己想不開,“我女兒這么優(yōu)秀,成績這么好,她那天是在收作業(yè)本的時候沒的。”丈夫方永昌不善發(fā)泄感情,獨自一人時,他常常眼淚朝臉頰兩旁滾,卻哭不出聲。
孩子沒了,方永昌把生意丟下,什么事情都不干,成天埋頭喝悶酒。“他不和任何人說話,有時候我叫他都不應(yīng)!闭煞虻牡兔宰寳罱ǚ液芨袀,去年臘月,方永昌喝多了酒,還打了楊建芬!皟蓚人心里都堵,他還不準我說!
楊建芬決定離婚。沒有孩子,兩口子每天不對話,憋著一肚子心事的日子已經(jīng)過不下去,楊建芬和方永昌協(xié)商好,楊建芬愿意“凈身出戶”,只帶走一張女兒的照片。
板房沒有秘密,楊姐家兩口子鬧離婚傳得大家都知道,親戚鄰居們每天都在勸:“這么大的災(zāi)都過來了,別人還忙著好呢!
心理醫(yī)生也過來幫忙勸:“方大哥是受刺激生病了,得去醫(yī)院看看!钡珓e人怎么勸,方永昌都不肯去醫(yī)院。
“他不看病不改變就離婚。”楊建芬已經(jīng)絕望。春節(jié)前,方永昌總算被拉到了綿陽三院(綿陽精神病院),診斷的結(jié)果是:PTSD(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
這是嚴重的精神創(chuàng)傷,傷害的記憶不僅糾纏于夢境,在清醒狀態(tài)下也會在腦!伴W回”。方永昌服用醫(yī)生開的藥,狀態(tài)好了很多,也比較愿意和妻子說話了。就這樣,一段婚姻在藥物幫助下維持著。
親情
文華蓉的婚姻更為糟糕。“表面上看起來很好,其實已經(jīng)沒法過了!蔽娜A蓉說,丈夫一直不能原諒她,因為文華蓉地震發(fā)生時在北川縣城,沒有第一時間趕到北川中學救孩子,而是忙著救自己單位的人。
她說后來看視頻,兒子掛在斷壁殘垣上,要是有人救他,可能就活下來了。
“我老公一直都在罵我。我說我們可以離婚,我不耽誤他!蔽娜A蓉做過子宮切除手術(shù),已經(jīng)無法生育,而她知道,丈夫需要一個孩子!安徽f傳宗接代,有了孩子之后就離不開孩子了!
“我說你給我20萬,我們就離婚!编従觽冃ξ娜A蓉口是心非,“就是不想離!蔽娜A蓉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在永興板房,失去孩子的家庭鬧離婚已不是新鮮事,孩子就像系住夫妻感情的結(jié)一樣,結(jié)被剪開了,情也就斷了。
4月26日,在吉娜羌寨,參加集體婚禮的楊昌斌笑臉一直沒有褪去,他說,他和周小紅都是另一半和孩子都沒了的,現(xiàn)在就像新婚一樣。
日子還得照常過。現(xiàn)實不能彌補的是那些失去孩子也無法再生育的家庭。楊建芬見到外面來的人,聊熟了就問:“哪里能領(lǐng)養(yǎng)小孩呢?”“能不能幫我領(lǐng)養(yǎng)一個年紀小不懂事的?大了的將來沒感情!
范世忠倒是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孩子。孩子剛滿月,每天哭哭啼啼,“要哭就哭,要吃就吃,每月花我上千塊錢,我好不容易把兒子養(yǎng)大,現(xiàn)在一切都要從頭開始!狈妒乐艺f,現(xiàn)在這個孩子的到來反而加重了他內(nèi)心的傷痛。 ★
Copyright ©1999-2024 chinanews.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