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問·鎮(zhèn)館之寶丨于穎:緙絲何以成為“織中之圣”?
中新社上海1月15日電 題:緙絲何以成為“織中之圣”?
——專訪上海博物館工藝研究部研究館員于穎
作者 王笈
緙是一種通經(jīng)回緯的紡織工藝,沿古老的絲綢之路傳入中原,遂有緙絲。緙絲因織造過程耗時費工,存世精品極為稀少,堪稱“寸緙寸金”,被視為“織中之圣”。絲路西來之技,入中華絲藝,于江南之地,融會丹青之美,方成《蓮塘乳鴨圖》之緙絲巨制。
中國緙絲如何到達藝術(shù)巔峰?東西方緙織工藝有無往來交流?上海博物館工藝研究部研究館員于穎近日接受中新社“東西問”獨家專訪,對此進行深度解讀。
現(xiàn)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緙絲為何被稱為“織中之圣”?
于穎:緙絲織造過程耗時費工,每次穿梭只能織一點點局部,不像普通織造有一個通梭通緯的循環(huán)提花系統(tǒng);緙絲織作對所用絲線的質(zhì)量要求也很高。兩者疊加,其成本就非常高,而且十分難得。另一方面,緙絲技法的自由度較高,在不限制織造時間的情況下,匠人自由創(chuàng)作時能最大限度發(fā)揮藝術(shù)潛質(zhì)。經(jīng)濟價值與藝術(shù)價值俱高的雙重性,使緙絲“織中之圣”的地位名副其實。
目前在中國出土的緙絲實物最早來自唐代;據(jù)史料記載,唐末宋初,回鶻人在胡漢雜居地開始織作緙絲服飾。緙絲工藝進入中原后,官設(shè)專門織造緙絲的“克絲作”。起初緙織的緙絲圖案接近裝裱用的錦紋,紋樣多為象征吉瑞的花鳥題材,通稱“錦褾”。南、北宋過渡時期,出現(xiàn)了緙絲與書畫相結(jié)合的創(chuàng)作思路,以書畫為稿本創(chuàng)作緙絲,逐漸從圖案紋樣脫胎換骨至“緙絲畫”。巔峰時期的緙絲畫看上去與書畫原稿難以區(qū)分,更有甚者栩栩如生、超越繪畫。
作為上海博物館的“鎮(zhèn)館之寶”之一,南宋朱克柔緙絲《蓮塘乳鴨圖》可視作緙絲畫巔峰時期的藝術(shù)標桿。這幅緙絲畫的藝術(shù)風格傳襲宋代院體畫派,色彩雅麗,絲縷細密適宜,展現(xiàn)了春夏間生趣盎然的蓮塘之景,富有皇家氣派。朱克柔是南宋緙絲畫作的代表人物,其緙絲技法追求細膩、真實,將繪畫領(lǐng)域宋代院體工筆花鳥構(gòu)圖及水墨畫意融會貫通到緙絲中,所緙作品令人緙繪難分,在南宋緙絲畫工藝中獨一無二,被后世贊為“朱緙”法。
中新社記者:歐洲緙織物與中國緙絲相比有何不同之處?
于穎:緙織組織結(jié)構(gòu)簡單、容易上手,在古埃及、古希臘、古羅馬都曾發(fā)現(xiàn)早期緙織物,出土過緙毛、緙棉、緙麻等不同材料的緙織實物。歐洲緙織工藝最繁盛的時期,必然要提及法國路易十四世在位期間,在皇室貴族的影響下,出現(xiàn)了“高布林”(Gobelins)和“博韋”(Beauvais)兩家工坊,織造皇室貴族欣賞的緙織掛毯。當時的精品緙織掛毯主要用作宮殿的墻面裝飾,多以油畫為底稿,用色彩豐富的羊毛和蠶絲混合緙織,十分昂貴。
歐洲緙織物與中國緙絲的不同之處主要體現(xiàn)在:
紗線材質(zhì)不同。歐洲緙織所用的紗線相對較粗,織物面積較大,常見的有縱3米、橫5米的超大規(guī)格,一般作為宮廷殿堂的墻壁裝飾,氣勢宏大,能夠很好表達油畫強烈的視覺沖擊感,適合有距離的欣賞。中國緙絲因絲線本身纖細且強韌,可織作非常細膩的畫面,尺幅相對較小,精工細作,即便是放在眼前欣賞也會覺得精美雅致,常見團扇、冊頁、立軸等書畫樣式。
織造手法不同。歐洲緙織畫掛毯與中國緙絲畫在織造時的主流上機方向不同,前者的織作方向與畫面方向垂直,后者則是同一順向的。
底稿風格不同。歐洲緙織物由幾何、對稱、古典主義發(fā)展而來的圖案較多,講究立體效果和色彩沖擊感,以大型壁畫、油畫為風格對照作底稿,以宗教或?qū)m廷生活為創(chuàng)作主題。中國緙絲的圖案則以傳統(tǒng)書畫為主,特別是以院體畫中的花鳥主題見長,也有少量人物和風景。
中新社記者:東西方緙織工藝有無往來交流?
于穎:路易十四世在位期間,歐洲盛行“中國風”,東西方在緙織領(lǐng)域確實存在相互影響。當時歐洲緙織用絲很貴,主要還是用精細羊毛、金屬線等當?shù)靥禺a(chǎn)的高端紡織材料,在此基礎(chǔ)上加入蠶絲線。因為絲不僅昂貴,還有漂亮的“絲光”,所緙畫面會隨光線變化顯得柔光閃閃、優(yōu)雅迷人。法國貴族很重視絲在掛毯中的使用,用絲線緙織需要突顯出富麗堂皇的宮廷氣質(zhì)的重點部位,也有在人物、動物的點睛之處用絲,更能表現(xiàn)出眉目傳情的逼真效果。
“博韋”生產(chǎn)的《中國皇帝的故事》主題系列掛毯,除了羊毛和金屬線,也可看到絲線的痕跡。掛毯畫面多半是想象出來的,繪稿之人以大量的龍為紋飾,應知道中國皇帝以龍為象征,但用的卻是歐洲龍的樣式;人物服飾紋飾有仙鶴等中國祥瑞紋樣,帽子、儀仗傘的樣式亦可看到中國元素。此系列掛毯在1690年一經(jīng)推出就受到追捧,一直生產(chǎn)到1731年方才停止,暢銷40年之久。
另一方面,歐洲緙織工藝也影響到了中國。故宮博物院有一件清宮舊藏《緙絲(毛)人物圖掛毯》,原是養(yǎng)心殿的窗戶毯,產(chǎn)地來源為蘇州織造。這件掛毯尺幅巨大,長3.66米、寬2.67米,描繪的是歲朝時熱鬧歡慶的殿內(nèi)場景,老者、嬰孩、婦人、官人等人物多達50余位。細看整幅畫面,畫心為中式的宮廷人物風俗畫,場景頗為寫實;畫心周圍一并緙出小型西洋式花邊紋畫框,與當時法國盛行的緙織仿金漆木雕框的圖案風格一致。
這件掛毯因是日常用品,乾隆皇帝曾要求新織替換,并在新織前下旨不要用“西洋有影子線法”,織作“不要西洋氣”。這說明當時的蘇州織造已經(jīng)掌握西洋掛毯的織作方法,也有巨大的緙織木機和熟悉中西兩種不同緙織技術(shù)的工匠。由于乾隆偏好中國傳統(tǒng)風格的緙絲技法,故而蘇州緙絲工匠將兩種工藝進行了結(jié)合和改進,最終呈現(xiàn)的效果既吸收了西方藝術(shù)、又融合了東方審美,誕生了這樣一件中西合璧的織物掛毯。
中新社記者:海外公眾如何看待緙絲?
于穎:在漫長的古代文明史中,絲綢一直是西方人的向往所在。后人經(jīng)研究,普遍認同將古時連接中西方的貿(mào)易商道稱為“絲綢之路”,其實也代表了西方社會對絲綢歷史價值的肯定。
在歐洲緙織工藝繁盛的17、18世紀,歐洲人仍不惜工本地求取中國絲織品,將絲料運回歐洲織作衣料等用品。在他們看來,緙織壁掛毯因費工費時價值很高,從中國購入的絲又是十分昂貴的紡織原材料,因此緙絲必然是非常貴重之物。他們完全能欣賞到緙絲藝術(shù)之美。
今天的海外文博機構(gòu)也藏有不少緙絲作品,多為明清緙絲書畫類,也有少量宋元緙絲畫。美國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波士頓美術(shù)館、克利夫蘭藝術(shù)博物館等都藏有幾件珍稀品?,F(xiàn)藏于大英博物館的東晉顧愷之唐摹本《女史箴圖》,其包首就是宋緙絲折枝牡丹圖。
2021年,上海博物館組織召開“全球視野下緙織藝術(shù)與技術(shù)研究”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有半數(shù)參會者為海外博物館研究員或文物研究學者。他們克服時差連線參會,分享所在博物館的緙織藏品,深入進行問答交流。研討會把這些零星分散在海內(nèi)外各個博物館中的藏品和研究成果“匯攏”起來,包括早期青銅時代的緙毛織物、宋元明清傳世緙絲書畫作品等,供與會學者交流探討、拓展研究。只有史料實物積累到一定體量,交流互通達到一定深度,相關(guān)領(lǐng)域的研究才能迸發(fā)新的火花,使學術(shù)之路更為寬廣,研究更為精深,文物的價值、意義得到提升和重視。
中新社記者:緙絲對當下生活有何意義?
于穎:欣賞古物,能夠得到心靈的滌蕩。
上海博物館秘藏的這件南宋朱克柔緙絲《蓮塘乳鴨圖》非常脆弱,幸運的是它得到了近千年呵護,尤其是入藏上博后幾十年的精心保護,方能在當下展出時驚艷世人,讓公眾欣賞到緙絲文物之美、了解背后價值的同時,也讓更多非遺傳承人吸收前人卓越技藝、得到更多精神鼓舞,創(chuàng)作出更優(yōu)秀的緙絲作品。如此對于整個社會的文明提升都有著積極的意義。(完)
受訪者簡介:
于穎,現(xiàn)任上海博物館研究館員。服裝設(shè)計與工程學博士,研究方向為古代染織繡服飾工藝,2013年大英博物館訪問學者,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絲綢之路出土緙織物調(diào)查、整理和工藝交流研究》課題。著有《江南染織繡》,參與《顧繡》《中國紡織通史》等書編著。2021年《絲理丹青——明清緙繡書畫特展》和2022年《瑞色凝光——上海博物館秘藏緙絲蓮塘乳鴨圖特展》策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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