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問 | 韓國漢學家樸宰雨:迅哥兒和閏土為何讓我產(chǎn)生親近感?
(東西問)韓國漢學家樸宰雨:迅哥兒和閏土為何讓我產(chǎn)生親近感?
中新社首爾3月26日電 題:迅哥兒和閏土為何讓我產(chǎn)生親近感?
——專訪韓國漢學家、國際魯迅研究會會長樸宰雨
中新社記者 劉旭
上世紀20年代,魯迅的作品被介紹到韓國,100多年來,隨著韓國社會的發(fā)展,韓國學界對魯迅的研究從未中斷,并帶有深刻的韓國歷史和政治烙印。有觀點認為,韓國正成為研究魯迅最多、最深入的國家之一。魯迅為何在韓國有如此影響力?其作品為何能激起韓國人共鳴?
韓國漢學家、國際魯迅研究會會長、中國長江學者講座教授樸宰雨近日接受中新社“東西問”獨家專訪,介紹韓國魯迅研究的歷史脈絡和現(xiàn)實意義,并就當下韓中人文交流提出建議。
現(xiàn)將訪談實錄摘錄如下:
中新社記者:您當時是因為什么契機選擇研究魯迅作品?您最喜愛魯迅哪部作品?
樸宰雨:上世紀70年代初,我進入首爾大學中文系。當時韓國社會還是以“維新體制”名義延長軍人獨裁的狀況,在當時看來,社會經(jīng)濟上的壟斷和腐敗問題非常嚴重。這樣的情況下,我接觸到了魯迅文學。我應學校報社的約稿寫一篇關(guān)于魯迅文學思想的文章,魯迅作為“精神戰(zhàn)士”的形象打動了我,我產(chǎn)生深刻共鳴,這也成為改變我命運的轉(zhuǎn)折點。
后來寫作本科畢業(yè)論文時,我選擇了魯迅的作品來研究。之后我到中國臺灣留學,研究了魯迅推崇的古典文學——司馬遷《史記》。博士畢業(yè)之后,我繼續(xù)做魯迅文學和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韓中文學比較的相關(guān)研究。2011年,我與國際上很多研究魯迅的同行朋友在魯迅的故鄉(xiāng)紹興成立了國際魯迅研究會。我因受到魯迅的影響開始研究中國古典文學,并且借此打下了文言文基礎(chǔ),現(xiàn)在又回到魯迅文學的研究領(lǐng)域,我認為與魯迅先生做到了心與心的溝通,對此倍感欣慰。
在魯迅的作品中,最讓我有共鳴的是《故鄉(xiāng)》?!豆枢l(xiāng)》里可以看到農(nóng)村。魯迅筆下的農(nóng)村和我故鄉(xiāng)“錦山”的農(nóng)村很相似。我和文中的“迅哥兒”一樣,成長在鄉(xiāng)村,后來到首爾上學。我也有和“閏土”一樣的玩伴,他們中的一些人現(xiàn)在還在農(nóng)村。《故鄉(xiāng)》里冬天下雪捕鳥的場面,也是我的兒時經(jīng)歷。還有他描寫母親賣掉大房子要去北京時的心態(tài),或者神情表現(xiàn),我在我母親的神情里也看到了,非常親切。他提到的很多農(nóng)村社會矛盾,或是傳統(tǒng)封建觀念的負面影響,我也非常有認同感。
中新社記者:魯迅及其作品在韓國的影響力如何?其作品在韓國的傳播經(jīng)歷了怎樣的發(fā)展歷程?
樸宰雨:從1921年初魯迅的名字首次被介紹到韓國,一百年已經(jīng)過去。韓國這一百年來接受魯迅的歷史,大概可分為六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1921年到1945年。那時韓中兩國都處在被日本帝國主義侵略或控制的時期,韓國國內(nèi)很少有人翻譯魯迅作品,都是一些在北京或者上海留學的知識分子對魯迅進行評論和介紹。例如,做抗日獨立運動的民族詩人李陸史在魯迅去世的時候?qū)懥艘黄У课?,用這樣的方式表示支持和認同。
第二階段是1945年解放到1950年,是一時露面期。此時韓國經(jīng)歷了美軍政時期及李承晚總統(tǒng)執(zhí)政,國際進步思想也不斷引入民間,大家在摸索韓國的新出路。在這個過程中,魯迅先生的短篇集韓文版第一次出版,首爾大學文學院也舉辦了魯迅去世11周年演講會。在中國以外的國家為魯迅去世辦演講會,實屬不易。此外,高麗大學戲劇藝術(shù)研究會把《阿Q正傳》進行編劇表演,也是難能可貴的。
第三階段是1950年戰(zhàn)爭發(fā)生到1979年,是潛跡期和長期開拓期。到1963年,魯迅《吶喊》和《彷徨》里的作品在韓國得以翻譯出版。1974年之后,這樣的翻譯作品逐漸增多,韓國學界也慢慢出現(xiàn)關(guān)于魯迅的研究。
第四階段是20世紀80年代,是活潑成長期。中國開始改革開放,韓國社會變化也很大,經(jīng)濟活躍起來。1987年前后,魯迅的雜文被翻譯引進韓國。另外,更加重要的是魯迅對韓國社會民主化運動的影響。韓國的李泳禧先生是當時先進知識分子兼社會活動家代表,后來被稱為“韓國的魯迅”。他用魯迅的雜文深刻揭露和批判當時韓國政治與社會的種種矛盾。魯迅通過李泳禧的巨大影響,被韓國廣大知識分子與學生真正接受,影響力不斷擴大。
第五階段是20世紀90年代,是成長擴展期。這個階段重要的一點就是有關(guān)魯迅的博士論文陸續(xù)出現(xiàn),魯迅的雜文也慢慢開始擴大普及。
所以,在韓國社會發(fā)展的不同階段,魯迅有著不同的時代意義,給民眾和知識分子帶來“希望”。中文學者的介紹,使韓國很多知識分子和民眾認同魯迅的話,許多青年看到魯迅的文章受到鼓舞和啟發(fā)。當年的這些青年也成長為韓國民主化運動領(lǐng)袖,活躍在韓國各個領(lǐng)域。
進入21世紀,則到了第六階段,平淡的擴大深化期。在這個階段,我們走過了對魯迅的熱情認同,開始靜下心來坐在書桌前做研究。這20多年最重要的成果是《魯迅全集》韓譯本20卷的出版齊全。這是海外第二版《魯迅全集》,對魯迅在韓國的普及和傳播有很好的影響。此外還有《中國魯迅研究名家精選集》10卷韓文版的出版,成為韓國魯迅學界的參照系。
中新社記者:現(xiàn)在韓國的青年人如何認識魯迅?您認為魯迅精神在當下有哪些現(xiàn)實意義?
樸宰雨:韓國的高考課程里有論述考試,世界名作和文學經(jīng)典考生們都需要了解。魯迅一定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重要部分。魯迅的《阿Q正傳》和《故鄉(xiāng)》曾經(jīng)入選韓國教科書,準備論述考試時也一定要了解。所以21世紀的韓國學生,只要讀過高中一定聽說過魯迅。他們也知道阿Q的形象,并且在日常生活中常用“精神勝利法”等表述。媒體也經(jīng)常引用“地上本來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這句話。
正如我之前所說,現(xiàn)在韓國對魯迅的研究已經(jīng)不同于日本帝國主義時期和軍部政權(quán)統(tǒng)治時期,雖有些淡化,但魯迅的批判精神依然有現(xiàn)實意義。魯迅的批判不僅對社會、對他人,還包括對自我和民族的反思,這個非常重要。
韓國一些人文學者沒有把魯迅當成外國作家,覺得他和我們的生活有關(guān)聯(lián)。我們會引進魯迅作品里的片段和畫面,當作是生活的一面鏡子;也通過引進魯迅文學,思考如何解決韓國現(xiàn)實中的某些問題,也就是要應付韓國社會生活與觀念上的某些矛盾,重新解釋魯迅的作品。比如我們會在韓國當?shù)氐囊暯巧希匦陆忉尠與精神勝利法。阿Q雖是辛亥革命時期中國農(nóng)民的典型形象,但其精神勝利法又是人類普遍性的一種體現(xiàn)。同樣,同時代韓國人里面也有阿Q,有過怎樣從阿Q變成自己命運的主人的討論。不過,在21世紀復雜多元的社會里,對“精神勝利法”的解釋,也包括正反兩面,有些人認為這是弱者自我欺瞞的生存戰(zhàn)術(shù),也是社會上“甲乙”關(guān)系中“乙”的精神健康法。
中新社記者:今年是中韓建交30周年,您如何看待文化交往對發(fā)展兩國關(guān)系的作用?在促進中韓文化交流方面,雙方應該做出哪些努力?
樸宰雨:韓中兩國早在建國之前就有了交流,我們當時很期待韓中兩國建交,可以開展正式的交流,現(xiàn)在轉(zhuǎn)眼就到了建交30周年。這30年間,韓中的文化交流發(fā)展十分迅速和廣泛,民眾之間的交流也非常活躍,所以我認為兩國民眾的心理之間沒有大的障礙。當前韓中一些年輕網(wǎng)民在某些話題上有爭議,但是這些小小的沖突不應成為主流。我們應該發(fā)揮正能量作用,求同存異,達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境界,繼續(xù)堅持人文交流,以民心相通促進兩國政治層面的友好往來。
具體到我本人的計劃,我從去年初開始參加“亞洲經(jīng)典著作互譯計劃”,該計劃由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亞洲文明對話大會上提議。我擔任韓中專家委員會的韓方主席,我們與中國相關(guān)單位合作推進人文經(jīng)典的互譯事業(yè)。目前我們已同中方舉行了幾次線上會議,大概決定了本年度要翻譯的兩國各五部書籍,涵蓋文化、文學、美學等領(lǐng)域,盡量在今年8月韓中建交30周年之際出版,希望能以這樣的交流活動推動韓中文化互通。(完)
受訪者簡介:
樸宰雨是首位被聘任“長江學者”講座教授的韓國文科教授,也是國際魯迅研究會會長,并擔任陜西師范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特聘研究員、中國社科院期刊《當代韓國》韓方主編等職。主要著作包括《史記漢書比較研究》《韓國魯迅研究論文集》《20世紀中國韓國人題材小說的通時性考察》《中國當代文學考察》等,讓更多的韓國人了解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了解中國現(xiàn)代文學奠基人——魯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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