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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作家巴金的生死,一直是中國公眾十分關(guān)注的事情。有人說他已經(jīng)成為“植物人”,有人說他身體雖然虛弱,但仍然可以思考以及點頭搖頭。最近的一系列新聞報道,似乎意在證實后一種說法。據(jù)媒體報道,對前往祝壽的官員的祝詞,“巴老高興地微微點頭,表示感謝”。但無論如何,作為一個作家,他的創(chuàng)作生命早已逝去。
對于一個作家,什么是活著的意義,巴金本人顯然有著最痛切的感受。數(shù)年前他曾經(jīng)苦苦地要求“安樂死”,卻遭到了堅決拒絕。但這卻是他的最大心愿。生不如死,首先是因為肉體的苦痛,而更重要的則是寫作生命的終結(jié)。對于一個曾經(jīng)輝煌過的寫者而言,寫作的廢止就意味著精神的死亡。巴金比任何人都透徹地看到了這點,他的“安樂死”請求不過是希望用一個肉體上的儀式來宣告自己的死亡而已。
奇怪的是,為巴金祝壽的聲浪,卻隨著巴金肉體和精神的雙重衰竭而日益高漲,形成了對“漸逝者”的巨大嘲諷。這些祝壽行動企圖向世人表明這個作家不僅還活著,并且還將更長壽,正在快樂地向100歲大步進軍。盡管祝壽者大多出于善意,并且堅持用生命跡象來判斷一個作家的生死,但很少有人真正顧及到巴金本人的心愿和情感。沒有任何人公開詢問過巴金的感受,也無人愿意傾聽他在肉體與精神的長期折磨下的無限哀痛,并將之公之于眾。老人向祝壽者“高興地點頭”,但他的“死亡申請”卻遭到了無情的拒絕。我認為,對于巴金來說,每過一次壽辰,就意味著又苦苦熬過了365個度日如年的日子。壽宴在進行,主人公卻在黑暗中輾轉(zhuǎn)反側(cè),無言地承受著深入骨髓的病痛。毫無疑問,巴金正在成為一個符號。他身如槁木,卻要以自己生命中的最后的痛楚,去被動地迎接眾人的歡宴。
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那些身體很健康的名作家們紛紛趕赴上海出席《收獲》雜志舉辦的巴金壽宴,對一個倡導(dǎo)“說真話”的老人獻上各種贊美之辭,然后就在記者面前開始了炫耀。巴金的壽辰成了“大家都來吃巴金”的年度大宴和公共狂歡,它提供了在巴金名義下進行話語權(quán)交易與分配的契機。據(jù)我所知,他們中的某些人表面上一派夸張的獻詞,私底下卻在嘲笑巴金的文學(xué)成績。沒有什么比這更為荒謬的景象了。這豈止只是巴金的悲劇,它難道不也是中國作家的悲劇嗎?
巴金的壽辰每年都要舉行,今年顯得異常火熱。究其原因,是《收獲》雜志對許多名作家作了特別邀請!妒斋@》編輯成了這場祝壽秀的導(dǎo)演。令人費解的是,難道巴金身邊的親人竟然還不了解他的苦痛,反而要在其病榻前制造話語的狂歡?文壇流行的一種說法是,該雜志正在策劃設(shè)立巴金文學(xué)獎。在魯迅、茅盾和老舍文學(xué)獎變得如火如荼的時候,巴金文學(xué)獎的策劃也在緊鑼密鼓地進行。宣傳和煽情的文章必須在巴金謝世前做足,這樣,老人一旦走了,巴金文學(xué)獎才能水到渠成。如果這種傳說成立,那么所有的這一切作秀雖然很不合情,卻也變得十分合理了。無論如何,對某些人來說,巴金的姓氏本身就是巨大的資源。文學(xué)獎不僅是為了紀念死者,而且還是一種現(xiàn)實利益的追逐。它要以一個氣息奄奄的老人的名義,重筑金錢和榮譽的權(quán)力構(gòu)架。
在一個世俗的層面上,所有這些似乎都是可以理解的。我們不但可以理解人們對一個老作家的景仰,可以理解希望他長壽的愿望,也可以理解在他病榻前作秀者的心情,甚至還可以理解那些圍繞巴金展開的資源運作。但是,請千萬不要在一個倡導(dǎo)“說真話”的老人面前集體說謊。在我看來,這才是對“真話”主人的最大羞辱,因為它是巴金最后和最可貴的遺產(chǎn)。
來源:新聞周刊
作者:朱大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