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們都在為老教練心焦,王軍霞聯(lián)系好了上海的醫(yī)院,毛德鎮(zhèn)卻堅決不去——他覺得病已不治,何苦麻煩別人又糟蹋錢財?為了讓老教練開心,北京奧運會期間,有弟子買來40多英寸的液晶電視,掛在病房里。
這天,一批當年的男弟子早早趕到了大連某醫(yī)院302號病床前,他們還帶來了一只大花籃,百合與康乃馨的香韻淡淡飄散。妻子送走了探望者回到病房后,毛德鎮(zhèn)指指放在窗臺上的花籃,示意趕快搬到外面去——他的呼吸道已經難以忍受這并不濃郁的花香。
下午,又一批當年的女弟子捧來一只精美的生日蛋糕,毛德鎮(zhèn)已很難品嘗,只是象征性地叉起一小塊,放到嘴邊舔一舔。
事實上,老教練這幾天的狀態(tài)已算是好得出奇,他可以坐起來,還能靠喉管發(fā)聲,艱難地進行交流。僅僅在幾天前,死神與醫(yī)生的較量還相當慘烈,自去年春節(jié)入院以來,毛德鎮(zhèn)的家人不止一次地收到病危通知。
這天是2009年3月21日,老教練的73歲生日,女弟子們記得這個日子,卻已記不起具體什么時候師從毛德鎮(zhèn)——她們不少已50歲出頭,初練田徑時還只是十幾歲的小丫頭。
一年多以前,因為一陣異樣的哮喘,毛德鎮(zhèn)被查出已到了肺癌的晚期。他住進大連當?shù)氐尼t(yī)院,叮囑家人不要告訴任何人。但這是一個瞞不住的消息,各個時代的弟子、同行紛紛趕來探望,定居上海的王軍霞一次次地飛過來。探望者中沒有出現(xiàn)一個人們熟悉的名字:馬俊仁,毛德鎮(zhèn)多年的同行、頂頭上司。弟子們都在為老教練心焦,王軍霞聯(lián)系好了上海的醫(yī)院,毛德鎮(zhèn)卻堅決不去。
在上海,與王軍霞聊起毛德鎮(zhèn)時,她流露出那種談到父親時才會有的深情。她描述著一位極端敬業(yè)、體恤弟子的長輩,也描述著離開馬家軍后近乎崩潰的精神狀態(tài)。假如不是毛德鎮(zhèn)的耐心與美德,她說自己不僅不可能回到賽場,能否做一個正常的人,都值得懷疑。
毛德鎮(zhèn)為中長跑教練這個口碑不佳的群體保留了最后一點體面,看起來,卻并未因此得到命運的憐惜。
帶領王軍霞訓練的幾個月,他安排四名男隊員在前后左右保護。后來遭遇的一次蹊蹺的“車禍”表明,毛德鎮(zhèn)的高度緊張并非杯弓蛇影;在亞特蘭大奧運會贏得一金一銀之后,毛德鎮(zhèn)并未得到功勛教練般的待遇,他甚至被所在的大連中長跑基地停發(fā)工資,留黨察看,人們普遍懷疑老實人毛德鎮(zhèn)遭遇了報復;現(xiàn)在他又深陷病魔的重圍,“毛導的事情都解決了嗎?”我曾私下里問毛德鎮(zhèn)的妻子,她沒有正面回答,但瞬間涌出的淚水,似已給出答案!袄厦歼@樣了,我不想再提那些事了,請你原諒。”老人的聲音哽咽起來。
妻子出去送別這一撥女弟子,夕陽的余暉映在床頭,毛德鎮(zhèn)抓著欄桿坐在床上,不禁嗚咽起來。他已無法憑借聲帶發(fā)聲,呼吸也很羸弱,嗚咽之聲就如同拉動一只干澀的風箱,短續(xù)、微弱而渾濁。
老人為什么哭泣——據妻子講,他重病的這一年多幾乎沒流過淚——是動情于弟子們幾十年的不忘師恩,還是感懷起再難返回的跑道,抑或在生日這天回想起起起落落的人生?
在302病床前,妻子與女兒輪流陪護著,漫漫長夜,她們坐在床邊,不敢合眼,隨時等待病人抬起手臂——意味著他受不了了,要幫他抽胸水。平均每天抽出的渾濁的胸水,超過1200毫升,“他基本沒有排尿”,妻子痛心地說。抽胸水需要小心翼翼——胸腔里水積得太多,不僅疼痛難忍,還可能活活憋死;一旦抽得太多、太頻繁,也會要了病人的命。
毛德鎮(zhèn)正迎戰(zhàn)人生中最艱難的局面,弟子們走出病房,時常一陣唏噓。假如還有什么是值得寬慰的,那就是他終于結束了一種枕頭下藏著匕首的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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