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jīng)書面授權)
對于大地震中的受災者,志愿者們這樣說:“現(xiàn)實之于他們?nèi)绱藞杂,我們可能沒什么辦法幫他們什么,但至少可以讓他們感受到世界還有人性的、柔軟的另一面!
于是,志愿者們可能會經(jīng)歷“四個境界”:第一,不計回報地付出;第二,接受可能被誤解;第三,接受你的付出無濟于事;第四,接受你的付出讓世界變得“更糟糕”。
但以羅永浩為代表的志愿者,仍在堅持著
★ 本刊記者 / 周華蕾
2008年,36歲的羅永浩成為一名汶川志愿者。
四川省官方統(tǒng)計:這場地震中登記在冊的志愿者大約20萬人,但遠遠不能說明這個群體的數(shù)量。有人倡議把2008年定為“中國志愿者元年”。
在一切“利潤最大化”的今天,他們是一群理想主義者、孤獨和異類的代名詞。如果說,“知青”是在毛澤東號召下的一代特殊“志愿者”,汶川地震中的志愿者們幾乎完全脫離了政治色彩。
他們幾乎涵蓋了中國各個階層,其中有一支隊伍引人注目——往往有相對穩(wěn)定的高收入和學養(yǎng),廣泛的朋友圈,是圈內(nèi)的“輿論領袖”,在媒體面前有更強的感召力。他們通常被稱為“中產(chǎn)階層”。
這群人,在地震的第一時間自發(fā)地行動起來,形成一股浩大的力量;現(xiàn)在,在地震陰影似乎過去、不再為媒體聚焦的時候,他們?nèi)匀辉谀赝托袆印?/p>
人生追求的是“牛×”
羅永浩,綽號“老羅”“羅胖子”。高二輟學的他擺過地攤、賣過羊肉串、倒過走私車,沒成為詩人,倒是奇跡般地進入新東方學校,當起了英語教師。
作為“70后”,老羅見證了理想主義者們高歌和湮沒的1980年代,也經(jīng)歷了犬儒主義抬頭的1990年代,他選擇了“老憤青”的道路。老羅常常在GRE課上義憤填膺,批犬儒主義、揶揄戶籍制度。這受到了學生的熱捧——據(jù)說,很多人報名新東方不是為了學英語,而是聽老羅調(diào)侃。
老羅以“學術水平一般的知識分子”自居,同時鄙視那些“讀了那么多圣賢書,卻完全不關心民間疾苦、冷漠麻木還覺得自己特超脫”的人。
2006年,他從學校辭職。理由很抽象,“人生追求的是‘!痢,而不是實實在在的利益”。是年,他辦起“牛博網(wǎng)”,取了“!痢钡慕粼~,拉攏一大幫文化科學作者寫專欄博客。
在中國網(wǎng)民數(shù)量已躍居全球第一的2008年,網(wǎng)絡成全了那些無法四面八方傳遞的聲音。牛博網(wǎng)也成為老羅們抗震救災信息交流的大本營。
老羅曾在“98抗洪救災”時往街道辦捐過錢,也在今年年初利用牛博網(wǎng)發(fā)起了一場為黑磚窯母親的募捐。而在汶川大地震的第二天凌晨,他又和以媒體人士、作家為主的牛博作者在牛博網(wǎng)上發(fā)起了一場捐款行動,“現(xiàn)實之于他們?nèi)绱藞杂玻覀兛赡軟]什么辦法幫到他們什么忙,但至少可以讓他們感受到世界還有人性的柔軟的另一面”。
令世人驚訝的是,如同老羅一樣想法的人好像一夜之間從地里冒出來,打算為災區(qū)“做點什么”。上百萬人涌向饑餓的災民和潰不成軍的房屋,涌向每一個安置點、紅十字會、草根NGO組織……他們喊著同一句嘹亮的口號,“今天,我們都是汶川人”。
“雷鋒附體”的感覺真好
單純的理想主義者們?nèi)菀滓荒_踏空。有的志愿者到了災區(qū),因為散盡物資而淪為被救助者;而缺乏專業(yè)技能的志愿者又多得難以置信,一度堵塞了交通。災區(qū)的救援工作就像打仗,吃不好睡不了是常態(tài)。
5月14日,羅永浩和幾位朋友自費坐著飛機從北京來到成都,利用集資在當?shù)夭少徫镔Y發(fā)放災區(qū)!皠倎沓啥嫉臅r候,隔三岔五地有各種地震‘預測’,就躲到車里睡,蚊子奇多,沒法睡,一個晚上睡了一小時不到,第二天根本沒法干活!弊詈罄狭_和他的朋友決定:“震死拉倒,還是得睡覺!”
生理上的折磨對自詡“剽悍”的老羅來說不算什么。他深諳,“越是純粹激烈的理想主義者,如果他不是足夠堅強的話,就越容易蛻變成一個徹底的虛無主義者。”而他作為一個“堅強的理想主義者”,即使在收入由年薪50萬銳減為零,而牛博網(wǎng)一直只賺吆喝不賺買賣的兩年里,依然積極向上,“有錢打車,沒錢就騎自行車,還可以減肥”。
市場經(jīng)濟年代,老羅所推崇的“理想主義”早已被忙碌的人群淡忘,盡管它在近代中國曾經(jīng)極度輝煌。隨著物質(zhì)主義、犬儒主義不斷抬頭,純粹信仰的天空重重遮蔽,物質(zhì)利益幾乎成為一切。但遺忘之中,在中國西部,總有一些默默無聞的志愿者。有人對他們投以敬佩的目光,也有人給他們貼一個不痛不癢的“理想主義”標簽,好像他們身在空中樓閣。
資深志愿者安豬在32歲那年辭去月薪過萬的行政工作,專心投入NGO組織“多背一公斤”的公益創(chuàng)業(yè)中,“我不希望到老了,只比年輕時多了豪宅名車,卻從來沒有為夢想追逐過!
有時有朋友問安豬,做這個事是為了名還是為了利?他只能傻笑。
安豬從來不強調(diào)奉獻,相反,他認為人是自私的,“一件事必須有意義同時有趣”,這也是許多志愿者堅持的理由。他喜歡孩子,在鄉(xiāng)村小學里送書送鉛筆的時候,孩子們會說:“我想去廣州讀書,星期天的時候去找安豬哥哥一起玩。”他覺得很開心。
每個從災區(qū)返回成都的晚上,老羅也體驗著一名志愿者的幸福。他一面腳底踩著棉花似的恍惚,一面感嘆:“雷鋒附體”的感覺真好。
“做好事跟做賊一樣”
也有感覺不好的時候,比如他在震區(qū)看到災民拿著礦泉水,高價賣給口干舌燥的解放軍,為了不影響大家的救援熱情,這位“老憤青”咬住了舌頭;還比如做賬,因為老羅看到數(shù)字就犯暈。
牛博網(wǎng)募捐活動的所有賬目全部公開,各縣各村各鎮(zhèn)提供的所有發(fā)票、收據(jù)和收條都拍照上網(wǎng)。很多時候,忙到半夜三點,怎么算就差50塊錢,所有人都急了,說:“媽的,我出這點錢,趕緊睡覺去!”但又擔心其實賬目沒錯,是自己算錯了,怕躲不過網(wǎng)友的火眼金睛,不得不從頭再來。
即便如此,老羅也常常感受到“輿論”的壓力。
“礦泉水是什么牌子的,多少毫升的?衛(wèi)生巾是什么牌子的?”一位細心的網(wǎng)友提出這樣的質(zhì)疑。
被懷疑,這是志愿者的家常便飯。人們本能地會懷疑志愿者們不計回報的動機,害怕自己的善心被利用。
一位西部計劃志愿者曾向《中國新聞周刊》介紹過志愿者的四個境界:“第一,不計回報的付出;第二,接受被誤解;第三,接受你的付出無濟于事;第四,接受你的付出讓世界更糟糕。”
老羅在第二重境界掙扎了一陣,開始還罵罵咧咧的,很快也就習慣了。牛博網(wǎng)募捐的資金在一個月內(nèi)達到230萬,高出新浪和網(wǎng)易,單筆沒有特別大的數(shù)額,他對牛博網(wǎng)網(wǎng)友掛出大橫幅:“你們牛×”,同時不得不更兢兢業(yè)業(yè)地感受信任帶給他的壓力。
志愿者的挑戰(zhàn)不僅是孤立和被懷疑,還有體制的碰撞。
在老羅為牛博網(wǎng)的募捐成果歡欣鼓舞的背后,也有一些不愉快——5月19日,牛博網(wǎng)在建設銀行的募捐賬號一度被凍結(jié),相關負責人被帶去成都市公安局問話,理由:懷疑詐騙。
于是,只計劃“玩票”的牛博網(wǎng)嘗到了苦澀:“做好事跟做賊一樣,反正很多方面感覺被懷疑被盯著。做一個好事不一定希望被人認可或者贊揚,至少希望沒有阻撓!
這并非老羅一個人面臨的問題,也不僅僅發(fā)生在四川——研究生畢業(yè)的李丹在河南創(chuàng)辦艾滋學校,就不斷遭到人們的誤解質(zhì)疑,最后被有關部門凍結(jié)銀行賬號。
在中國,私人募捐是不被許可的。志愿者們的NGO組織往往面臨著雙重困境:集資困難,隨時可能違法。由此,許多NGO組織處于“不死不活”的狀態(tài),活動很難開展。
在《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認識的“中產(chǎn)階層”志愿者中,大多是較高學歷的知識分子,有的已成為居士多年,篤信佛教,有的受西方文化影響,在西方留學、供職,有的還參加過一些國際知名的志愿者協(xié)會。公民意識,或者宗教信仰支撐著他們。
公民老羅的論調(diào)是,“教育理想、社會責任感這些東西,在我身上從來都不缺”。他打算用牛博網(wǎng)友的捐款在災區(qū)建一所希望小學,他做好了隨時“作賊”的心理準備。
“地震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時刻,把人心善的一面給發(fā)揮出來,這個善要持續(xù)地運營下去,它必須有制度文化保障!迸2┚W(wǎng)作者冉云飛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所謂“‘地震震出一個新中國’,那是美麗的單相思。”
蝸牛
救援第一時間過后,烏托邦式的志愿體系解散。沒有激情的支持,后地震時期的志愿工作被流水一般的日子慢慢沖淡。一位綿陽志愿者堅守北川180天,被評為“最牛志愿者”,也有網(wǎng)友質(zhì)疑,他在作秀吧?
回到北京以后,老羅全身心撲到英語培訓學校的創(chuàng)辦中。先前在四川賑災的11天,好多工作計劃都耽擱了,他不得不把缺覺當作生活的常態(tài),最近每周有三天時間都會睡在辦公室里。在《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跟前,也一副迷迷登登的樣子。
媒體的聚光燈褪去后,大面積的災區(qū)依然是斷壁頹垣,最初尖銳的痛楚似乎在重復中漸漸麻木,只是偶爾傳來消息,又有人自殺了。這里已經(jīng)有了簡單的商業(yè),最暢銷的是兩樣商品:花圈,和赭紅色的磚。
半年過去。過冬。四川的冬天徘徊在零度,潮濕而陰冷,沒有取暖工具,那些高寒地區(qū)的、住在板房里的、甚至還留在帳篷里的災民怎樣捱過去?
有人表態(tài):“這是政府的事。”
但也有一群人,在這樣那樣的壓力下,還在樸素地行動著守望著。
身在成都的冉云飛認為,“災后重建,比的是耐心,真正要恢復過來,起碼要五到八年,這些年里邊,有多少人心會冰涼會麻木,等待幫助?你如果給他送去一點微弱的光,他就會活下去!6月3日開始,冉云飛創(chuàng)辦了《四川信息掮客周刊》,專門發(fā)布與地震相關的、災后重建的信息。他對自己“信息掮客”身份的暫定時間為五年。也許直到死。
“多背一公斤”的負責人安豬則計劃在災區(qū)建立50所帳篷圖書館,但他擔心,沒有人手,圖書館很難真正地“活”起來。面對已然到來的金融危機,安豬偶爾產(chǎn)生危機感,懷疑明年的“多背一公斤”會不會消失。但他很快打起精神:“就像蝸牛,就算身上背著重重的殼,卻也不用憂慮,慢慢爬就對了!
“熱愛金錢,也熱愛理想”的老羅曾經(jīng)想過發(fā)起一場募捐,但年底了,行程依然忙得一塌糊涂。腦子里會出現(xiàn)物資在發(fā)放點堆積如山的畫面,又不放心!岸喟霑谂2┚W(wǎng)上發(fā)起呼吁,并提供正在四川工作的NGO組織的相關信息!
于是,他也志愿當起了“高音喇叭”。
12月6日這天,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更新博客的老羅發(fā)表文章,鏈接了汶川三鄉(xiāng)縣志愿者余小芹老師的“交待”。在名為“山寨紅十字會”的博客里,密密麻麻的是40名學生受助名單。
曾和老羅一起戰(zhàn)斗在災區(qū)的牛博網(wǎng)網(wǎng)友王老板發(fā)表了一個鼓動人心的回帖:“我們要爭取在明年‘5·12’周年的時候做到資助512個孩子,就牛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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