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寫完了《瓜飯樓重校評批紅樓夢》一書。此書前后寫作五年。到此書寫完,我才對《紅樓夢》有了更進一步的理解。
關于《紅樓夢》是部什么書
我認為《紅樓夢》是一部政治性很強的書,對康、雍、乾隆時代的重大政治問題和社會問題,作者都有極為尖銳的抨擊。但《紅樓夢》又不是一部政治書,而是文學、是一部文學性、藝術性極高極強的長篇小說,其成就之高,可列于世界文學之冠。
關于《紅樓夢》爭論的永恒性
因為它創(chuàng)造了一系列不朽的典型形象,因為它的悲劇性的故事情節(jié)催人淚下,令人不忍卒讀而又不能釋手,因為它的語言的蘊含太深而又極為尖新,極富緩慢轉型期的時代特征和人物個性特征,因為它的典型形象既有代表舊的世俗的人們習以為常的并且認為正常的理所當然的形象,又有代表時代的最尖新、思想最超越,行動最出俗的形象。而這兩類形象,其第一類是多類型的,第二類是極少數的,只有賈寶玉和林黛玉兩人。然而這兩種類型的典型形象,各自有其深厚的社會思想基礎、道德美學基礎,因而也就永遠成為社會上愛憎各自分明的人群的爭論的焦點。而這種爭論,恰好就是社會的道德美學思想和藝術美學思想的分界、分歧,所以這種爭論我認為將是永恒的。因為這種分歧是歷史的永久性的,社會歷史永遠也做不到輿論一律、道德一律和美學趣味一律。
關于《紅樓夢》的內容
我認為《紅樓夢》里有很多情節(jié)隱含著作者的家史——顯赫輝煌而痛苦受冤的家史,但《紅樓夢》決不僅僅是曹家的家史,更不是曹雪芹的自傳。就是曹家家史,也只是小說的一部分內容,而不是全部,雖然是極重要的內容。
我認為《紅樓夢》的內容,更全面準確地說,是康、雍、乾時代社會矛盾;政治的、經濟的、思想的、人生道路的、官制的、封建司法的、婦女問題的、社會習俗的等等方面的矛盾集中的突出反映。但它是非常高超卓越的文學藝術而不是干巴巴的政治。它的嶄新的先進思想是用卓越的藝術形象、動人的故事情節(jié)和精美含蘊的個性化的語言表達出來的。因而它更是文學藝術而不是單純的思想政治。世界上是沒有沒有思想的文學藝術的。《紅樓夢》的思想性最強,但它卻是包蘊在藝術深處的。把《紅樓夢》看作是無思想的純感情的藝術,顯然是誤解。
關于《紅樓夢》作者的根本思想及其取向
《紅樓夢》作者的根本思想,以上諸多方面問題的總根源,是作者對于人生的理想、是對于人應該走怎樣的道路的理想,是人的愛情應該是怎樣心靈契合、晶瑩澄澈的理想,是人與人之間平等友愛關系的理想,是對于人生的感嘆和沉痛的反思,是對于知音毀滅的悲哀和永恒的心靈契合的追念。
作者懷著對人類最美好的理想、充滿著對人的愛心、對愛情的純潔心、對女性命運的關切性、對人與人的平等友愛和對一切惡的極端憎恨性等等。雖然,《紅樓夢》里寶黛愛情的悲劇是震撼人的靈魂的悲劇、是喚醒人們自我意識的悲劇,是中國古典文學史上處于巔峰的愛情悲劇,是古典愛情最高最新升華的悲劇,是具有近現代生活意義的悲劇,是對社會后世影響無比深遠的悲劇,但它并不是《紅樓夢》的惟一的思想內容。所以如果把《紅樓夢》僅僅看作是寶黛愛情悲劇的小說,那是淺化了、簡化了《紅樓夢》。所以,《紅樓夢》作者所說的“誰解其中味”的“味”,是多重性的,而決不是單一性的。是整個社會的世味,而不是單一天真的“愛情”味!
總而言之,作者悟透了人生,嘗夠了人生的真味:苦的和甜的,酸的和辣的……而且也懷著對人生的遠見預見和美好的真誠的理想,所以無論是從思想和藝術來說,作者都是超前的。他所創(chuàng)造的典型,遠在世界現實主義文學典型之前列,更早于馬克思、恩格斯典型理論整整一個世紀。所以,說作者是一個時代的超前者并不是虛夸,而是歷史事實。
作者在《紅樓夢》里所反映的思想是屬于資本主義萌芽性質的民主思想,而不是所謂的“封建民主思想”。正因為《紅樓夢》里賈寶玉、林黛玉的思想的社會性質是屬于資本主義萌芽的性質,所以它與舊的封建勢力處于矛盾對立的地位,所以它的思想才具有社會先進的內涵,也因此,他是處在幼弱的孤立無援的地位,他對未來的理想也只能是朦朧的。這種思想狀況,與它所處的從封建社會到產生資本主義萌芽的緩慢轉型歷史時期是相一致的,它恰好是中國封建社會內部經濟結構產生緩慢變化的一面鏡子。不能承認和理解這一歷史特征,就無法解讀《紅樓夢》。
關于《紅樓夢》研究的學風
對《紅樓夢》的研究、理解,是需要多方面的修養(yǎng)和長時間的努力的,更需要真實不虛的態(tài)度、真誠的虔心。那種華而不實,嘩眾取寵的作風是無補于實際的,非但無補于實際而且是有害的,但是這種學風也是歷史性的,也可以說是無世無之。只要讀讀杜甫的“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的詩句,讀讀黃山谷的“人言九事八為律,徜有江船吾俗東”的詩句,可見歷史是極為相似的。惟一的辦法,就是“自律”兩個字。而歷史是既會過濾又會沉淀的,一切虛假的東西終是過不了歷史沉淀和過濾關的,所以不必過分害怕謊言的誘惑力持久力,要堅信謊言的生命不過是秋蟬螬蛄之屬而已。
(稿件來源:《北京日報》,作者:馮其庸為中國藝術研究院原副院長、教授;標題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