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2046》在上海舉行了全球首映新聞發(fā)布會。雖然這部電影有梁朝偉、王菲、劉嘉玲等眾多明星加盟,但導演王家衛(wèi)似乎才是最大的明星。記者在新聞發(fā)布會后,對王家衛(wèi)進行了專訪,讓他自己來闡述《2046》的一切。
我不單是要重復《花樣年華》一部電影,而且是要重復所有的電影。
記者(以下簡稱記):《2046》中的人物和故事跟你以往的電影中有很多的對應和延續(xù),它看上去更像“王家衛(wèi)電影的精選集”?
王家衛(wèi)(以下簡稱王):你可以把它看作是一次回顧。你很難說將來這些人物會不會在其他電影中出現(xiàn)。本來在《花樣年華》中有梁朝偉扮演的周慕云出現(xiàn),《2046》是同期拍攝的,到了這個階段,我一直都在想,他會不會碰到一個從前的人物,再碰到一個。很多人都說我是在重復自己,我說對啊,不單是要重復《花樣年華》一部電影,而且是要重復所有的電影。所以在《2046》中有一些場景和人物都來自《阿飛正傳》或者《重慶森林》,只是把他們放到了一個不同的題材里不同的環(huán)境里,看看他們是怎么樣一回事。
記:雖然片名是《2046》,但影片似乎還是充斥著對上世紀60年代和舊上海的眷戀?
王:我為什么那么愛拍上世紀60年代?第一,因為我是在這個環(huán)境長大的,我很熟悉,今天我已經(jīng)看不到這樣一個圈子,我感覺它消失了。所以我想把這樣一個形態(tài)在銀幕上還原,這是我個人的原因,就像我拍《花樣年華》的時候,我可以寫所有的菜單,讓工作人員準備給演員吃。那個時代的上海人或者是外省人在我們的歷史中是一段空白,從來沒有人表現(xiàn)過這些人,好像今天的上海人經(jīng)過的路和他們的長輩60年代的那批人的經(jīng)歷是完全不一樣的,那批上海人的懷念是30年代的上海,他們到香港之后想在那里重新塑造出一個舊上海的世界出來,那是一個很多人對上海的夢想。其實對我來說,我最希望的就是在60年代的香港拍攝出40年代的上海。就像我拍的《愛神》原來的背景就是40年代的上海,但是因為當時非典,只能在香港拍,沒辦法,就又變成了60年代。其實那個故事的情懷應該發(fā)生在三十年代初四十年代末的上海,這樣整個故事才會完整。
記:周慕云從《花樣年華》里吳哥窟的那個洞里,走進了《2046》,他帶著無法舍棄的記憶,又在迎接新的希望,這種延續(xù)似乎很殘酷也很絕望?
王:一個人經(jīng)過了一件事情,這個過程給他一個很大的包袱,他希望可以改變。但是他在改變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故意要去改變反而無法改變,他只有去接受。有時候我懷疑時間是不是在反過來走,其實很多東西都做完了,你只是把時間返回去的時候把這些東西拼接起來。就好像我拍《東邪西毒》的時候,這個故事的結局大家都知道,每個人物的終點都在原著里完成了。我要把前面的編出來,去配合這個結局。這是惟一有結局的電影。
而拍攝其他電影的時候,從來都是讓人物自己去生長,到了某一點的時候,似乎可以結束了。所以我拍電影的時候總是感覺到那部電影是不是本來就在那里了。
從那天開始,我就知道:完了,我肯定不是希區(qū)柯克。
記:你是編劇出身,還曾經(jīng)在香港電影金像獎上拿到了最佳編劇提名,很難想像之后為什么你的電影基本上沒有劇本,即使有劇本似乎也是形同虛設?
王:我當編劇的時候,希望作為編劇就把劇本寫好完整地交給導演,起碼要求自己劇本的內(nèi)容是明確的,你能想像象導演拍攝出來到底是什么樣子的。有些導演需要跟著劇本去拍,有些導演只是把劇本作為一個藍圖,然后在拍攝中自己創(chuàng)作。
當導演的時候,一直都希望自己是希區(qū)柯克這種導演就好了,在編劇階段就把所有的意圖都理得很明確,在拍攝把它完善就可以了。但是從第一天拍戲開始,這個想法就破產(chǎn)了。當時拍攝現(xiàn)場有些變化,做導演不光是要寫劇本,還要協(xié)調(diào)攝影等等工作,等我把這些工作都安排好已經(jīng)半夜了,累得不成樣子了,我當時想既然早上九點開工,那么我六點起來修改一下就可以拿著完整的劇本去拍攝了,誰知道一覺醒來就已經(jīng)八點半了,趕到現(xiàn)場大家都看著你:劇本改成什么樣子了?于是我們先擺了一個鏡頭,然后就是一路拍一路改劇本。從那天開始,我就知道:完了,我肯定不是希區(qū)柯克。每一次拍電影我都會對自己說,下一次寫一個完整的劇本才開拍,但是每一次都是不成功的,雖然每一次我的劇本確實都寫了很多很多。
記:但1980年代的時候,你一共寫了13個劇本,而且都是非常成型的劇本。
王:那時候是一個實在的時代,香港電影剛剛開始新浪潮,當時香港在模擬好萊塢的電影工業(yè)。我們剛開始學編劇的時候,一群年輕的編劇都坐在那邊,跟導演聊故事,聊到什么就去寫什么。編劇不單是你要會寫,你還要會聊,當時沒有固定的工資,你要能夠把導演的想法寫成一個故事,賣掉故事才有錢。所以你必須要有講故事吸引人的本事,要什么電影都會寫,江湖片、恐怖片、悲劇、喜劇,我什么都寫過。所以對我來說,講一個故事,要一個完整的故事是很簡單的一件事情,我可以坐下來跟你談,給你10個結局。
記:《2046》有劇本嗎?
王:其實《2046》我寫了厚厚一疊劇本。但人物和故事是否就是惟一的?尤其是你拍攝了3個月停下來,在6個月的時間里等待演員們檔期的時候,你會考慮到拍完的戲確實有其他可能性。就是這樣,我想往另一個方向走了,之前做的功夫可能就不太對了,我還要改。所以有人說我拍戲沒有劇本,我會說是沒有完整的劇本,但是我的劇本比誰的都厚,只是最后我都會否定自己。所以我一直相信每部電影都有自己的生命,不是你去創(chuàng)造它,而是它引導你去創(chuàng)造它。有時候你完全不了解,你為什么會在某天的某個時候拍了那個鏡頭,沒有什么特別的意義,可能因為你剛好想到了那一點,跟你故事卻是不搭界的?墒钱斈慵糨嫷臅r候,你要把故事和人物聯(lián)系起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個鏡頭是很重要的。
我拍電影很簡單,沒有什么我一定要去表達的東西,我只是想去拍那些讓我有些感動的事情。
記:你電影中的人物,總是喜歡選擇一種自閉的方式來結束回憶,比如《花樣年華》里的周慕云對著樹洞傾訴秘密,《春光乍泄》里小張帶著黎耀輝訴說的磁帶到世界的邊緣,為什么喜歡這種自閉?
王:我發(fā)現(xiàn)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越來越疏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世界,F(xiàn)在沒有那種樹了,但是有人選擇去酒吧,去酒吧里對著一個人講了一堆話就離開了,這樣一個人你可能以后還會碰到,也可能永遠都不會碰到了。他可能跟你生活沒有什么關系,但是你需要傾訴。你在ICQ也是一樣,你平常收起自己,但是在網(wǎng)絡上卻可以無所顧忌,你為什么不能對身邊的人說呢,現(xiàn)在人多了很多顧忌,對人的信任沒有以前那么強了。
我一直在做的事情或許就是展現(xiàn)這種現(xiàn)實,現(xiàn)實就是這樣。但是我們不能因為現(xiàn)實就是這樣就越來越自閉,越來越悲觀。其實你要接受這些事情,并且在其中找到自己的樂趣,然后怎么樣把悲觀變成樂觀。就像癌癥,有些人得了癌癥就會沒有什么信心,因為他覺得自己很快就會死去,而有些人卻因為這樣變得更努力,不一定康復,但是那一段時間對他而言可以過得很充實。
我們必須要經(jīng)過這樣的過程,不能希望一切會越來越壞,也不能希望它一下就變好,重要的是怎樣在這個過程中找到你自己的空間,到最后怎樣去肯定你自己。
記:這是不是一種宿命?
王:不是宿命,這就是你生命中發(fā)生的事實,你怎么能拒絕它呢。越去拒絕這件事情,它就會越明顯,到最后你就會知道這就是你生命的一部分。
記:所以最后你只能選擇悲觀?
王:其實我拍電影很簡單,沒有什么我一定要去表達的東西,我只是想去拍那些讓我有些感動的事情。因為拍電影的時候你要有一個點:你為什么要拍這部電影,這個故事為什么要這樣講。其實坐在機器后面的時候,你是第一個觀眾,你要看這個東西會不會打動你,如果能打動你,那就是你要拍的東西。而不是去比較這是不是最好,那是不是最好,永遠都可以最好下去。這個過程中能夠打動你的就是你的經(jīng)歷你的東西。這些東西是我們每天都碰到的,我們是有感受的。
其實你只需要在一個地區(qū)里找到一群屬于你的觀眾,加起來就是一個整體。
記:在香港這樣一個崇尚商業(yè)片的地方,很難想像你和你的藝術片怎樣在香港存活并且堅持到現(xiàn)在的?
王:第一是你要愿意去冒險,年輕的時候,很多事情人家這樣說,我偏不相信是這樣的!栋w正傳》的票房不好,所有人都說這個導演不能碰,因為他是一個不商業(yè)的導演,但是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電影只有一種做法,還有我不相信觀眾只有一群。所以我就成立公司自己做,從編劇、導演、制作到發(fā)行,都是我自己做。其實你只需要在一個地區(qū)里找到一群屬于你的觀眾,加起來就是一個整體。所以有些人說他的電影是藝術片,是不商業(yè)的,但是結果卻未必是這樣的。
還有,為什么藝術就是不能商業(yè)的,藝術和商業(yè)是兩回事,那是市場的劃分。你做一個導演,沒必要去想藝術還是商業(yè),你要想的就是把自己的東西做好。中國的一個問題就是分工不明確,導演什么都要做,拍得好壞、宣傳和票房都是他的事情。其實導演的角色就該像是做一個廚師或者是一個手工藝人,他負責把東西做好,怎樣去賣是另外的學問,另外的人該去做的。
記:你對《2046》的票房有期望嗎?
王:當然有,因為我現(xiàn)在的責任不光是導演,我還要對澤東公司、我的工作人員負責,所以我當然要考慮怎樣去找一個最好的方法來協(xié)助負責發(fā)行的人來做好這個事情。我不會說一個具體的數(shù)字,但是我對這個電影很有信心,它應該有一定市場。
來源:南方都市報 采寫:袁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