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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黃霑 其實人間盡耳聾(圖)

2003年10月31日 14:04


  中午的香港灣仔福臨門酒樓人聲鼎沸,但聲音最大的肯定是黃霑。本來我們要談華語流行音樂的問題,黃霑卻讓伙計買了本《東周刊》給我看他的專欄,里面是他在寫金庸。

  黃霑很喜歡談金庸,說他很獨裁,一點也不民主。以前金庸在無線電視臺播放的電視劇都是他賣的。兩個才子究竟是怎樣鬧翻的?“我跟他鬧翻就是1997年香港選特首的時候,他捧董建華,我捧另外一個人。金庸在報紙上寫文章指責我捧的那個人,我是收了人家錢的,你何必這樣做呢?”黃霑一直在批評金庸的社會經(jīng)驗:“你看給金庸賣給央視的《笑傲江湖》才1元錢。要是拿給我賣,賬面上還是1元錢,聲譽還是很好,下面還可以幫他收很多錢。”

  沒想到黃霑會這么“為老不尊”,實際上這與黃一直急呼的“要死”的華語流行音樂一樣,唱片也好、電視劇也好、電影也好,大家想拿來賺錢,卻不知道該怎么變成錢。

  周杰倫的加州牛肉面

  ●你說半個月華語音樂是什么都變不了的,這句話是對華語音樂的一種看法嗎?

  黃霑:香港粵語流行曲死了。你必須知道一件事情,流行音樂是一個商品,1996年是19億,現(xiàn)在是3億,有些歌星的唱片出來賣幾百張,19億的生意變成3億就是死。

  ●但衰退不僅發(fā)生在香港,全球都有。

  黃霑:所以音樂面臨非常大的變化,聽音樂、買唱片的方式都要改了。香港流行音樂面臨的死亡期很長。可能在死亡之前有個生機,就是香港跟廣東音樂人在一起,香港跟廣州加起來有8000萬的市場,這個市場很大,如果不把這個市場抓住,香港音樂就肯定死掉了;浾Z音樂是方言音樂,主力是在懂得粵語的地方。而華語則不僅僅是粵語那么簡單。要三地的年輕人全部找到共通點,才會買同一張唱片,但這個很難。

  ●三地都買一張唱片真有必要嗎?

  黃霑:不是必要的,但如果不是這樣你就很難做得很大。

  ●李宗盛最近說,香港唱片公司過于急功近利,而歌詞也是粗制濫造。你覺得呢?

  黃霑:有部分道理。創(chuàng)作人青黃不接是一個原因,整個樂壇都青黃不接,比如說現(xiàn)在周杰倫很賣座,行家說是150萬張。但我覺得很奇怪,周杰倫玩的HIP-HOP和R&B都是外國的文化,我們怎么學,都沒有紐約街頭的感受,沒有美國HIP-HOP的環(huán)境,我們學就跟中央電視臺常常播的洋人唱京劇一樣,無論他們怎么好都不會像中國人唱得那么好。

  ●就是因為他們是外國人?

  黃霑:其實我們真的要華語音樂有自己的個性,就要找出中國人都能共鳴的音樂。為什么我們現(xiàn)在都聽HIP-HOP?因為現(xiàn)在中國人也很洋化嘛。但到了深層次的洋化,真正懂一點的就覺得這個外衣衣不稱身。我覺得怎么寫都不可能寫過外國人,那怎么不聽外國的HIP-HOP?崔健的搖滾不也加了嗩吶進去,搖滾哪里容得下嗩吶?這個嗩吶就是中國特色。

  ●只要加進民族的因素就是有中國特色?

  黃霑:不是,這是其中的一個方法,我做了這么久都不知道什么是中國味道,這個很難講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之前陶喆也在做HIP-HOP,但只有周杰倫敢犧牲中國漢字的發(fā)音,讓吐字成全節(jié)奏,這是不是HIP-HOP的中國味道?

  黃霑:但我還是很反對。我們應(yīng)該找中國的東西。什么是中國味道?李宗盛有李宗盛的中國味道,羅大佑有羅大佑的中國味道,我有我的中國味道,不一樣。只有每個人找才有希望,流行音樂必須有自己的個性。

  ●你覺得周杰倫HIP-HOP是一時之風,不可能長久下去?

  黃霑:我覺得不可能長久。大家現(xiàn)在是不懂,覺得很新鮮,就跟崔健開始搞RAP一樣。崔健搞RAP就是一首歌《一無所有》,這是所有內(nèi)地青年人的心聲。“一無所有”不可能是香港的概念,因為香港的青年沒有“一無所有”,內(nèi)地作家必須抓住中國青年的心,把它表現(xiàn)在歌里面,這個歌才能夠賣,我不相信周杰倫有這個本事。

  ●方文山給周杰倫的歌詞里加進了不少文化典故,這是否一種新趨勢?

  黃霑:當然是了,不然為什么他的唱片賣得那么好。我喜歡一個小胖子,臧天朔的《朋友》,你發(fā)達的時候不要來找我,你失業(yè)的時候需要我?guī)椭賮碚椅,寫出了中國人的義氣,很打動我。周杰倫喜歡HIP-HOP很好,因為我們現(xiàn)在很洋化了,連牛肉面都要吃美國加州的牛肉面,其實我們應(yīng)該吃地道的中國的牛肉面。洋化是一個過渡。

  ●如果讓你給周杰倫寫詞,會怎么寫?

  黃霑:沒想過,不知道。流行畢竟是年輕人的,你說戀愛,我的初戀離開我都50多年了,不記得了,我老了。

  李白也沒林夕寫得多

  ●但你一直是很不服老的,你現(xiàn)在還在讀大學?

  黃霑:我在香港大學讀流行音樂的博士,5月份拿到學位,寫了15萬字論文,就是討論流行音樂和社會的關(guān)系。我發(fā)現(xiàn)歌詞的走勢其實反映了社會的心態(tài)。這段時間失戀的歌很多,你只看見歌詞里都是“我多痛苦”、“我多難受”,卻沒看見他難受在哪個地方。其實這是人們?yōu)橥庥稣医杩,說我還是對愛情堅貞的,對愛情是渴望的,但就是分開沒到1個月就有新人了。這是個很有趣的現(xiàn)象,一個時期的流行音樂肯定反映一個時期的社會情況。

  ●周杰倫的流行反映什么樣的社會?

  黃霑:老實說我不知道,我不明白現(xiàn)在祖國青年需要什么。從前我抓得住香港青年的心態(tài),我那時候40歲,現(xiàn)在我不懂啊,我不知道他們在干什么。

  ●可周杰倫不僅在普通話地區(qū)火,在香港也很火啊。

  黃霑:但像以前譚詠麟的瘋狂沒有了、張學友的瘋狂沒有了、梅艷芳的瘋狂沒有了。沒有大眾的支持,還是比較小眾的火,F(xiàn)在25歲以上的人不聽流行音樂了,而我們那個時候都是通殺,什么年紀的人都聽我們的音樂。

  ●你是說流行音樂必須是大家都在聽?

  黃霑:不是,流行音樂本來是年輕人聽的,但是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真的是什么年紀的人,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凡夫走卒,都在聽我們的音樂,那時流行音樂真成了香港的代表,我覺得這在香港是不可能再達到了。

  ●你覺得那個時候就是頂峰了?

  黃霑:是頂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下來了。那時每家吃飯的時候都開著電視,用電視下飯,可以說每個香港家庭都在聽那些聲音,這種現(xiàn)象是不能再回頭的。當年我在上?匆妿讉不會粵語的年輕人在唱《莫妮卡》,他們不懂粵語,但是電影和音樂是他們看外面最方便最便宜的窗口,以前是通過香港才能夠看到,現(xiàn)在不用,他們都可以出去了,可以邁過香港了。這也是香港音樂沒有影響力的一個原因。

  ●你說香港流行音樂“下來了”,具體表現(xiàn)在哪些地方呢?

  黃霑:生存不下去,頂峰時沒想到好好培養(yǎng)創(chuàng)作人才,所以現(xiàn)在青黃不接得很厲害。林夕一年寫五六百首歌,李白也寫不了那么多,我不信林夕的才華比李白高。就算比李白高,一年這么多歌肯定有粗糙的。我不能批林夕,一批林夕別人就會覺得你是酸葡萄。李宗盛批評別人,他自己最近有什么好歌出來?李宗盛老了,我們都老了,林夕也快老了。年輕歌曲要年輕人,年輕創(chuàng)作人接不上來。雷頌德30多歲,紅也紅了10年了,后面還有什么人?顧嘉輝后面有個李宗盛,李宗盛的后面有誰?90年代的市場是周華健的,但現(xiàn)在他也老了,像我們這些到了60歲還在寫歌的人,毛都白了還有誰聽我們的?

  ●青黃不接是唱片公司造成的?

  黃霑:是整個大氣候造成的。唱片公司沒好好培養(yǎng),也可能是香港音樂界氣數(shù)盡了。樂迷年紀越來越小,8歲、10歲已經(jīng)開始去買唱片,十幾歲就去追星,他們懂什么,小學都沒念完,有什么眼光去看歌詞好不好?別人說黎明好就黎明好,別人說郭富城好就郭富城好了,郭富城唱成什么樣他不知道,只知道他長得好,舞跳得好。但他們才是每張唱片都買的顧客,唱片公司發(fā)現(xiàn)了這個,就投“老板”所好!袄习濉笔菦]有眼光沒有耳朵的,所以就拼命包裝,找?guī)讉漂亮的出來,F(xiàn)在香港音樂最大的問題是從一個本來聽覺的媒介轉(zhuǎn)換成了視覺的媒介,看歌而不是用耳朵去聽歌。

  ●在韓國,視覺系也是作為一個音樂派別存在的。

  黃霑:眼睛看的東西要比耳朵聽得快,也淺很多,電腦下載的歌肯定沒HIFI的好,但他們聽下載就夠了——標準忽然間后退了。唱片公司知道了就拼命包裝,買唱片送洗頭水是什么意思?唱片包裝得像中秋節(jié)的月餅?現(xiàn)在經(jīng)濟又不好,老人更不買唱片了,唱片公司就更拼命包裝小孩喜歡的東西。唱片賣不動就拼命接廣告、電影、剪彩,唱片公司變成經(jīng)紀人公司,音樂變成他們不到十分之一的工作,他們也要生存!李宗盛說香港唱片公司急功近利,哪個唱片公司不急功近利?老歌都出來了,沒有成本啊,包裝就行了嘛,周璇啊、李香蘭啊,每個人都推出來了,沒有老歌的怎么辦?像英皇就只能拼命包裝幾個漂亮的妞。

  去掉那個最高分

  ●你喜歡TWINS嗎?

  黃霑:當然不喜歡。她們不討厭,也很逗,但我們要聽歌。她們自己都承認唱不好,唱不好就不該出唱片,我這個老牌音樂人就這么老土。唱不好,以前哪里有機會出唱片?有些歌星,連呼吸都不懂,一唱就哮喘,要斷氣的樣子,這種“口喘歌王”都能出唱片?不會唱就去當明星當模特嘛,為什么非要唱歌?

  ●現(xiàn)在香港還有人能唱你的歌嗎?

  黃霑:有啊,莫文蔚很好啊,但她也老了,F(xiàn)在年輕人誰要我寫歌我都寫,但他們都不找我,他們覺得我的詞都不適合現(xiàn)代了,有代溝了。小孩子不懂嘛。你問一個10歲的小孩子什么是“滄海一聲笑”?“滄海一聲屁”他懂!他不懂你不能要求,他年紀小嘛。

  ●那你沒想到給25歲以上的人寫?

  黃霑:所以我還在寫啊。1980年代開始,我就覺得有些粵語歌詞不通了,一度很生氣。后來我覺得這是在向不好的東西投降,我技術(shù)明明比你好為什么要向你投降?所以就讓人刻了一個印———“不信人間盡耳聾”。我現(xiàn)在有得寫就寫下去,拼了命寫,寫到?jīng)]人聽,寫到?jīng)]人要,寫到死。林夕、黃偉文那樣的詞我也會寫,但就是不肯向現(xiàn)實低頭。

  有時候聽聽MTV臺,看見美女跳舞,每個人都在HIP-HOP,爛死了。還有另一個原因就是沒有好的旋律,現(xiàn)在年輕人拿音樂來就是跳舞,那是音響不是音樂,誰還來聽旋律?還有電腦下載的問題,為什么音樂界一開始不去想辦法利用互聯(lián)網(wǎng)?因為發(fā)行在黑社會手里,他們怕在網(wǎng)上弄出什么新花樣。唱片界黑社會勢力很大,當然現(xiàn)在他們都不用槍了。

  ●香港音樂的衰落也是黑勢力造成的?

  黃霑:香港有,但比較少。這個很難講,黑不黑,怎么說他是黑?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太大就不好說了。

  ●楊受成的行賄案現(xiàn)在還沒有一個結(jié)果,他會有事嗎?

  黃霑:楊受成怎么可能有事,誰行賄那么笨會讓你抓到證據(jù)?在香港賭錢是合法的,只要把別人請到我的賭船上來,你怎么能說別人不是真的贏了我的錢?大家都是老江湖,怎么可能讓人抓到把柄?

  ●那你遇到過行賄改變結(jié)果的事嗎?

  黃霑:我發(fā)過誓不再當評委,其實我第一次遇到評選不公正是在廣州。那是1984年,好像是深圳臺邀請我當一個歌唱比賽的評委,在花園酒店舉行的。一個叫劉欣如的女孩唱了首《生活是一首無言的歌》,唱得非常好,我給了她最高分,但最后是一個我很不看好的人得了冠軍。那是我第一次回內(nèi)地,不好對結(jié)果說什么,后來跟其他6個評委私下核對,發(fā)現(xiàn)沒有一個人選這個冠軍,都給了劉欣如最高分。當時我們都覺得被出賣了。

  ●難道那時評委給的分數(shù)都不公開?

  黃霑:公開啊。你沒有留意到打分是去掉一個最高分,去掉一個最低分?這很不合理,有人算過,用這個辦法能起到更改結(jié)果的作用。

  ●也就是說很難根除樂壇的腐?

  黃霑:香港可以說是滅不了音樂界的行賄受賄的。無線本來聽說是該2年換一次人的,現(xiàn)在不知道為什么一直沒換,或者就是改了規(guī)矩,你的任期一被限制了,什么都會麻煩一點,也可能會干凈一點。

  寧要小餅,不要大餅

  ●今年6月,翁健偉給滾石公司寫了一封信,指出滾石公司不少問題,你認識翁健偉嗎?

  黃霑:不認識,我第一次聽到這個事情。陶喆是不是臺灣的?不是向內(nèi)地輸出了嗎?孫燕姿完全是靠臺灣起來的,周杰倫也是如此,10年已經(jīng)是兩代了,所以不是臺灣沒有人,臺灣很多人都在內(nèi)地賣,我覺得很好。一家公司牽涉的問題很多,一個公司好不好是高層管理的原因,如果說高層失去了當年創(chuàng)業(yè)的眼光和奮斗,一個創(chuàng)作的風格和類型過了一個時期,聽眾會厭倦的。張學友現(xiàn)在唱歌不好嗎?他現(xiàn)在是唱得最好的時期,但觀眾聽他聽得太久了,厭了,反而買一些不比他好的人來聽,這個是聽眾永遠的問題,大餅不要寧愿要小餅。

  ●那你怎么評價羅大佑?他的時代也已經(jīng)過去,但依舊在內(nèi)地四處開演唱會。

  黃霑:沒有新唱片出來他就完了。他到處開演唱會也很好啊,只要有聽眾。但創(chuàng)作人還是要有作品的,沒有作品還是很失望。羅大佑在臺上不好看,他跳舞也不好看,他必須要有作品。聽他演唱會的是老年人還是青年人?

  ●應(yīng)該說還是當年羅大佑時代的聽眾。

  黃霑:聽羅大佑的如果是老年人那就做不長久。蔡琴還是唱老歌,不過我不知道老歌能賣多少?Beyond還是唱老歌,家駒都死了10年了,10年以后還是把他的舊作品拿出來?吃老本怎么能吃得下去?從前你可以在內(nèi)地吃老本過日子,但現(xiàn)在不行了,F(xiàn)在還唱《洪湖水,浪打浪》?這個國家就是沒有音樂了嘛。再好的歌也會老!

  ●翁健偉提到新人很難上位,張宇一直給李宗盛抄樂譜,劉若英是給陳升當小助理,新人是不是真的很難上位?

  黃霑:有才華是壓不住的,世界上是沒有懷才不遇的。以前羅大佑出來,李宗盛出來你就知道他會紅,以后怎么樣我不知道,看不出來誰可以紅,F(xiàn)在北京出唱片是為了有唱片能登臺,能登臺就有不少收入,但就是唱片不好。我覺得非常奇怪,為什么中國沒有唱片?上海是中國流行音樂的發(fā)祥地,為什么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沒有唱歌的也沒有寫歌的,但要說是真空也不完全對,晚會都有人唱歌,但就是流行的歌沒有。聽說北京音樂劇流行,李海鷹寫了幾個音樂劇好像都很流行。內(nèi)地劇團多,應(yīng)該音樂劇是可以流行起來的,觀眾還是有在劇場看戲的習慣,如果中國音樂劇能搞上去,是推進音樂的另外一條路。

  來源:《南方周末》 文/圖 袁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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