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謁卡夫卡,難道還有比走在雨中的冷清與靜謐更好的意境嗎?
細(xì)雨紛紛,飄灑在林蔭道的蔥翠樹冠,只有少許水滴,濺到布滿青苔的沙礫小道。偌大的墓地,冷清而靜謐,只有我們夫婦兩人打著傘走在小道上。太冷清了,靜得能聽到雨敲打樹冠與傘,聽到腳底發(fā)出的被雨水打濕的細(xì)微聲。
在布拉格去了三個墓地。兩個最有名、拜謁者最多的墓地都不屬于卡夫卡。
在老城,一處舊猶太人墓地位于猶太人居住區(qū)內(nèi)。墓地最古老的一塊墓碑立于1439年,現(xiàn)存一萬多座墓碑。這一墓地早在1787年就
被廢棄。環(huán)繞墓地,有著名的教堂,二次大戰(zhàn)期間,布拉格抵抗組織的最后一批成員就躲藏在教堂的地下室,被發(fā)現(xiàn)后全部遇難。墓地和教堂吸引游客紛至沓來。我看到有的人頭戴小白帽,神情凝重,在苔蘚斑斑參差歪斜的墓碑間緩緩走過。
另一處捷克文化名人墓地位于布拉格西南近郊的威舍堡。威舍堡是布拉格最為古老的地區(qū)之一,斯美塔那的交響樂《我的祖國》的第一樂章,就是以“維舍堡”為題。穿過維舍堡古道,走進一片樹林,再往前,圣彼得圣保羅教堂迎面矗立,教堂旁即是著名的捷克文化名人墓地。音樂家斯美塔那、德沃夏克,畫家姆哈——我只知道這些名字——都安葬于此。前來拜謁的人不少,他們找著各自傾慕的名人,在墓碑前獻一束花,擺幾塊石頭。
教堂報時鐘聲敲響,余音裊裊時,又奏起一句斯美塔那的樂句。墓地之美,生者與死者的呼應(yīng),盡在其中。
卡夫卡與這里無關(guān)。孤獨者匆匆辭世,生前本不屬于布拉格的主流文化,身后他依然與之疏遠(yuǎn),根據(jù)猶太人傳統(tǒng),他被安葬在布拉格東郊一個猶太人墓地。與威舍堡名人墓地相比,這里多了肅穆,多了樸素,墓碑也以簡單的石碑為主,遠(yuǎn)不像威舍堡名人墓地那樣注重墓碑設(shè)計,更少有構(gòu)思巧妙、雕刻細(xì)致、風(fēng)格張揚的雕塑。但這里有更多的樹,樹干上長著更多的青苔;有更多的草,厚厚的草把墓碑后面的地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一切顯得收斂。一切與自然融為一體。
其實,卡夫卡并沒有自己單獨的墓碑,他與父母擁有同一個墓碑。墓碑不大,約兩米高,灰色花崗巖被雕刻成不規(guī)則的方尖碑狀?ǚ蚩1924年先于父母去世,父親與母親分別去世于1931、1934年。墓碑上,卡夫卡的名字刻在最上面,下面依次是父親和母親。
與卡夫卡同在的還有三個妹妹。墓碑下方,另有一塊薄而小的黑色大理石,上面刻著三個妹妹的名字。她們分別出生于1889、1890、1897,去世的時間卻模糊地統(tǒng)一寫為“1942——1943”——她們沒有逃脫猶太人遭遇的種族滅絕之災(zāi),在這期間死于納粹集中營,遺骨難尋。
忽然發(fā)現(xiàn),卡夫卡墓碑對面的圍墻上也嵌著一塊又一塊黑色大理石墓碑。每塊墓碑上,鐫刻不止一個人的名字,而他們?nèi)ナ赖臅r間都是在1944年前后——無疑,他們都是那場種族滅絕中的罹難者。仔細(xì)一看,墓碑上的死者,不是根據(jù)家族排列,而是根據(jù)他們的職業(yè)。一塊墓碑為“作曲家”而建,有五位;一塊墓碑為“視覺藝術(shù)家”而建,有六位。每塊墓碑下方,還用捷克文和英文刻上“還有其他許多人”——許多無法尋找到的布拉格的猶太藝術(shù)家……他們的墓碑與卡夫卡相對,布拉格人以這種簡單卻又莊重異常的方式,將苦難時代猶太人藝術(shù)家群體匯聚一起,供世人拜謁。
凝望墓碑,只有嘆息?ǚ蚩ㄈ绻畹搅硕(zhàn)爆發(fā)該如何面對呢?愛因斯坦逃離了德國,茨威格逃離了奧地利,孤獨的卡夫卡有可能逃離布拉格嗎?他能擺脫與妹妹一樣的結(jié)局嗎?不敢設(shè)想。
雨下著,落在卡夫卡墓碑上。
回到北京,再看照片,發(fā)現(xiàn)雨水已淋濕墓碑上端,正向卡夫卡的名字蔓延……(李輝)
Copyright ©1999-2024 chinanews.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