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一些城市在引進人才時要求人才必須在30歲以下,覺得年輕人對城市的發(fā)展貢獻更大?墒牵@些年輕人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液蜕鐣呀浽诳紤]農民工子女的入學問題,可誰在考慮打工青年父母的問題?是否可以對這些父母也有相應政策?要知道,身邊的父母會在很大程度上對情緒失常的青年予以及時的安撫,而且這個作用是任何心理咨詢師都起不到的。
5月以來,有企業(yè)連續(xù)發(fā)生青年員工墜樓死傷事件,引發(fā)社會高度關注。這些青年怎么了,為什么會如此輕視自己年輕、寶貴的生命?
“社會各方都要反思自己在其中應負的責任,而不應忙于指責企業(yè)。”復旦大學心理學系主任孫時進教授,在近日接受中國青年報記者專訪時特別提醒媒體,如果再不改變眼下對這類事件的密集報道和關注方式,同樣的悲劇還會不斷發(fā)生。
這是一億新生代打工者的共同困境,只不過在個別企業(yè)集中爆發(fā)了
中國青年報:最近有企業(yè)連續(xù)發(fā)生青年員工自傷事件,越來越多的人把追問真相的矛頭指向企業(yè)管理,您對此怎么看?
孫時進:企業(yè)一定有很多問題,但這絕不只是企業(yè)的問題。當下,人們的精神生活乃至整個生活方式都在深刻轉型,而我們整個社會對此警覺不夠,這是悲劇連續(xù)發(fā)生的大背景。過去,人們?yōu)榱松娑鴴暝,可能寧可累死也不愿餓死,對精神心理層面的需要不太看重。隨著社會經濟的發(fā)展,今天這一代青年已不再僅僅是為了混口飯吃。他們開始覺醒,產生了很多精神上的需要和追求。如果他找不到生活的意義,找不到做人的價值,感受不到尊嚴與愛,他會絕望,也就可能會想到或選擇結束生命。
中國青年報:據報道自殺員工大多在17歲至22歲之間,全部來自農村家庭。這些特點說明了什么?
孫時進:新生代農民工和老一代不一樣,他們在城市就業(yè),甚至他們也是在城市接受的教育,他們認同城市生活卻又無法完全融入城市,是“無根”的人,身份尷尬、撕裂。在社會轉型過程中,他們承載了太多。如果我們的經濟、文化和人際關系等領域的狀況還是老一套,就會和這些年輕人發(fā)生越來越劇烈的沖突,而結果可能就是有的人想不開去殺人,有的人自殺了。
可以說,這是一億新生代打工者面臨的共同困境,只不過在個別企業(yè)集中爆發(fā)了。當然,也許這個企業(yè)確實有典型性,它的管理模式屬于粗放型,規(guī)模又特別大。但另一方面,我們的家庭、學校以及傳媒,又何嘗不“粗放”?當我們把企業(yè)作為“兇手”時,我們也不能保證自己就不是“同謀”。
中國青年報:媒體報道怎么粗放了?
孫時進:不是說連續(xù)墜樓跟媒體過度關注一定有關,但研究證明,自殺是一種“心理傳染病”。媒體對自殺事件的報道和不當態(tài)度,會在不同程度上影響缺乏足夠識別能力和抵抗能力的青年,可能誘發(fā)某些人的自殺行為。當許多媒體在指責個別企業(yè)管理粗放時,其報道本身也并非完全以人為本。特別有些媒體指責企業(yè)只顧賺錢,卻不去想自己的報道正在一味地追求轟動效應和眼球效應。
中國青年報:您可否說說,在報道這類事件時,新聞媒體具體有哪些失誤。
孫時進:世界衛(wèi)生組織早就將指導媒體報道作為自殺干預的六個步驟之一,并且指出了最容易引發(fā)模仿性自殺的新聞報道特征,比如用頭版報道或者敏感標題;詳細報道自殺方法;對自殺導致的身體傷殘很少提及;忽略了自殺者生前長期有心理不健康的問題;將引發(fā)自殺的原因簡單化;自殺者知名度高,社會影響大;將自殺描述為一種流行現象;使人誤認為自殺會帶來好處等。
我們之前的很多報道,將自殺原因簡單化,一味地批評企業(yè),并對自殺事件大肆地用感性的言辭渲染,甚至把選擇自殺描繪成一種悲壯的反抗。這會造成一些類似處境的人,覺得可以用生命來懲罰自己不滿意的對象,把自殺誤作為解決問題的有效方式。
中國青年報:那在報道類似事件時,媒體應遵循什么樣的新聞倫理?
孫時進:世界衛(wèi)生組織與國際自殺干預聯合會2008年編寫的《預防自殺:媒體從業(yè)者指導》中提到,媒體要淡化自殺報道,并就媒體報道制訂了一些指導原則:
1、不附加圖片或視頻,不將自殺方式描繪成無法解釋或者浪漫或者神秘的行為;
2、不對自殺方式進行詳盡描述;
3、切忌為自殺者歌功頌德或大肆渲染;
4、不要使用煽動性的標題;
5、報道標題的用詞要謹慎;
6、不要報道經常有人自殺的地點;
7、關注自殺者的親屬等。我們的媒體也應遵守這些準則。一個有責任、有社會道德感的媒體,在這時肩負的重要任務,是其他任何角色都不能替代的。
我們社會該考慮打工青年的父母安置問題了
中國青年報:法國社會學家涂爾干在《自殺論》中談到,個體的社會關系越孤立、越疏離,越容易自殺。對于遏制自殺,我們能做些什么呢?
孫時進:我們社會對自殺的重視程度還不夠。我們應及時對自殺行為作出預防性干預,這就需要進行相關立法。比如建立類似于傳染性疾病上報制度的自殺事件上報制度,讓決策部門和研究者可以清楚地知道自殺率、自殺者的年齡、地域分布、導致自殺的主要原因等重要信息,建立自殺誘因的譜系,并根據每年自殺誘因譜系的變化,確定讓什么領域的專家提供意見,制訂什么樣的應對策略。
政府要擔負起自己的責任,起到指導、協調和支持等作用。比如給媒體提出和國際接軌的關于自殺報道的指導原則,進行自殺譜系的調查和立法,用減免稅收等方式鼓勵企業(yè)在員工教育上花錢,還要對民間公益組織進行扶持和支持等。沒有政府出面主導,這些事情是很難做到的。像這次世博心理服務項目,沒有世博局的主導牽頭,肯定無法有序、有效地開展。
中國青年報:作為普通公眾,我們應該怎么做?
孫時進:我們不能只是對別人進行批評或表示憤慨,要學會深入地反思我們自己的責任,思考自己能為這些事做些什么。
隨著一個個自殺事件的曝出,不少人好像有了獵奇甚至預期心理。那些不斷增加的數字,甚至成了一些人的企盼和興奮點。魯迅筆下的那些冷血看客們好像還活在今天,他們對于死亡表現出了冷漠和麻木。這說明,我們的教育中一直缺少生命教育,教育界和家長都應該反思。實際上,個別企業(yè)打工青年員工的心理危機潛伏在我們很多家庭中。說個幾年前的例子,有個孩子自殺了,家長就狀告學校。我那次當陪審員,看到孩子留下的遺書,發(fā)現孩子最大的壓力恰恰來自父母。
中國青年報:可否具體說說,如何進行生命教育?
孫時進:很多孩子的心理創(chuàng)傷,都是在童年埋下的。如果父母能和孩子建立平等親密的關系,尊重他們的個性,孩子長大后會比較陽光,有安全感,也會有較強的抗壓能力。相反,片面的、成人化的教育,會嚴重影響和阻礙孩子的健康成長。我們應還給孩子童年,給孩子完整的生活,不能讓孩子變成“應試機器”。
中國青年報:對于已經進入職場的青年,我們又能做點什么呢?
孫時進:企業(yè)文化也要變化,不能老用那種簡單粗放的方式來維持經濟增長。企業(yè)如果還是只把員工當賺錢工具,代價和成本將是極為巨大的。學會讓勞動者體面地生活,企業(yè)可能發(fā)展得更好。
我曾見過一個合資企業(yè)的人力資源主管,他的做法就很智慧。他不僅對員工進行崗位培訓和心理健康培訓,還對員工的父母非常關心,為員工父母建立“老人之家”等。
當然,有些責任更應由社會承擔。比如近些年,一些城市在引進人才時要求人才必須在30歲以下,覺得年輕人對城市的發(fā)展貢獻更大。可是,這些年輕人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覀冋焯岢靶ⅰ,可如果我們的社會不愿承擔贍養(yǎng)老人和“孝”的責任,那這個社會中的個人就很難盡孝了。國家和社會已經在考慮農民工子女的入學問題,可誰在考慮打工青年父母的問題?是否可以對這些父母也有相應政策?要知道,身邊的父母會在很大程度上對情緒失常的青年予以及時的安撫,而且這個作用是任何心理咨詢師都起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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