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森林里的別墅
別墅就建在森林里,一共3座,歐式風格。
這里是長白山的原始森林,位于國家劃定的自然保護區(qū)內,緊靠著長白山北坡的景區(qū)大門。樹林里,超過200歲的云杉、紅松和冷松高聳著。別墅就掩映在樹林中。
或者,你也可以按照官方文件里的稱呼,把它們叫作“貴賓接待中心”。從2006年開始,作為保護區(qū)管理委員會的重點項目,“貴賓接待中心”在油鋸聲、鏟車聲和建筑工人的喧鬧聲中拔地而起——除了3棟別墅外,中心還包括一座主樓,兩座客房樓。整個工程由長白山開發(fā)建設(集團)有限責任公司負責開發(fā),而在2008年11月12日以前,這個公司的董事長,一直由管委會主任兼任。
按照管委會一名官員的說法,“貴賓”來自四面八方,人數(shù)隨著旅游季節(jié)的到來而激增。如今正是年底,各種檢查團應接不暇,他在兩場接待的間隙,擠出時間接待了記者,臉上還帶著些酒意。
從他的嘴里可以得知,建成以后的接待中心,將作為接待“各級領導”的場所。
有時候,幾撥人同時到達,實在接待不過來,“又誰都不能得罪”,無奈之下,只好臨時將一些工作人員的職位夸大,冒充主要官員來接待那些重要性略低的訪客。
以這樣的來訪規(guī)模,目前的接待條件當然被視為完全不能滿足要求。因此,在管委會官員嘴里,修建“貴賓接待中心”,實在是順理成章的事。
“這是省里的項目,集團公司只是承建而已!币幻賳T反復強調省里對工程的重視和認可。
不過,從“省里”傳來的消息,卻與此矛盾。
一個多月前,一封舉報信寄到了吉林省國土資源廳,舉報長白山保護區(qū)內違規(guī)建設,砍伐原始林木的行為。隨后,省國土資源廳監(jiān)查總隊對該接待中心進行了審查。
一名參與調查的負責人員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像這樣在保護區(qū)內動工的項目,必須具有省和國家級的批文,但他在調查中,只看到主樓和一號客房樓的批復,卻沒有看到二號客房樓和3棟別墅的批復。首次調查結束后,此事已被立案,但最終結果尚未公布。
舉報信中稱,為修建接待中心,施工者一共砍倒1400棵大樹,“其中單單為了建一個觀賞魚池就砍掉50多棵”。而舉報者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一名在工地負責工程管理的監(jiān)理人員,曾在火車上對他抱怨,工程伐樹太多。
如今,現(xiàn)場已經看不到樹被砍倒的痕跡。一名在山門附近派出所工作的警察回憶,2006年工程動工時,他們曾因違規(guī)伐樹,出警拘留了工地上一名工人,并沒收了其油鋸。但這名有十幾年警齡的老公安證實,這次出警沒能救回那棵50公分粗的百年大樹,也沒能阻止后來繼續(xù)發(fā)生的砍伐。
樹砍倒后,根也被抓車挖走,土地平整。裝修中的別墅和幸存的樹林相安無事,北風吹過樹枝發(fā)出嗚嗚的聲音。然而3棟別墅和上千棵倒下的樹木,遠不是長白山的全部遭遇。
一座傷痕累累的山
在不同的人眼里,長白山有著完全不同的價值。
強調保護的人們覺得,這里是個寶庫。“長白山的自然資源是不可替代的。”常年埋頭于長白山研究的環(huán)保學者沈孝輝說,盡管很難對不同自然保護區(qū)的重要性排序,但長白山“的確是中國為數(shù)不多幾個最重要的保護區(qū)之一”。
沈曾經在長白山保護區(qū)工作過18年,熟悉這里每個角落。說起長白山,他像在背一篇早已熟記的作文:在北緯40度這條線上,長白山是地球上物種最豐富的地方,而在歐亞大陸北部,長白山是垂直自然帶最典型的代表。
這里有2277種植物和1225種動物。它們有的已經在這里生活了幾千萬年,還有的則是在一千余萬年前的第四紀冰期,隨著冰川南移,從北極和西伯利亞遷移并定居在這里。
一份學術論文這樣概括:“本地種和南下的、北上的、東進的、特有的眾多植物種類、各區(qū)系成分交匯在一起,使其成為難得的生物遺傳基因貯存庫!鄙蛐⑤x擔心,這個復雜而脆弱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一經破壞,就無法恢復。
1960年,長白山成立了我國最早的幾個自然保護區(qū)之一,很快,又第一個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人與生物圈”計劃,作為世界生物圈保留地。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派來考察的專家曾贊嘆說:“像長白山這樣保存完好的森林生態(tài)系統(tǒng),在世界上也是少有的!
到1986年,長白山保護區(qū)被確立為國家級保護區(qū),也成為聯(lián)合國“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重點保護區(qū)”,從而確認了其在中國保護區(qū)體系中舉足輕重的地位。
不過,這并不是長白山在歷史上第一次被嚴密地保護起來。
滿人入關后,清政府下令封禁長白山,因為滿族相信長白山天池是自己的起源地。因此,在清朝末年之前,整個長白山地區(qū)被當做圣地對待,任何毀壞都要受到重罰。
當?shù)乜h志里有過記載:康熙當朝時,曾派大臣武穆納來長白山祭祖。走到訥殷部的舊址所在地——今天的白河林場,就被蒼郁的樹林阻礙,無法前進,只能遙拜而歸。
清亡后,長白山陷入戰(zhàn)亂和劫難。日軍占領時期,長白山成為重要的木材輸出地,樹林成片消失。直到今天,當?shù)厝诉能準確地指出日本人為了修建軍車通道而砍倒樹林的地方。
保護區(qū)成立以后,長白山能提供的經濟資源,也成為當時調研報告中的重要內容。一份官方報告詳細列出長白山能提供的經濟產品:價值達1億元的木材、各種毛皮、獸骨和中藥,以及可供食用的動植物和觀賞花卉。
天災和人禍相繼煎熬著這個物種寶庫。1976年,臺風從朝鮮半島登陸,刮倒了保護區(qū)里的許多大樹。
當?shù)孬C人回憶,從1986年起的10年間,因為毛皮漲價,長白山區(qū)發(fā)生瘋狂的狩獵潮。當時,一名警察進山追捕盜獵者,對方邊跑邊回頭開槍。在這種囂張的捕殺中,據(jù)保守估計,到1998年全國收繳獵槍時止,長白山的野生動物起碼減少了一半以上。
到1990年,木材價格開始上漲,偷伐樹木又成為當?shù)厝说呢斅。當時的保護區(qū)管理局則以保護為借口,動用大型機械化設施進入長白山核心區(qū),將當年被臺風吹倒的樹木拖出來。長白山的木頭甚至成為著名品牌,有個日本人在附近開了家木工廠,點名收購來自長白山的柞木。
原始森林的形態(tài)已遭到破壞。一個伐木工人說,20年前,他走在森林里,邊上是50米寬的五道白河,腳下的落葉層踩一腳就能冒出水。如今,他再走在森林里時,腳下已經干涸,而河水最寬的地方,也只剩下不到20米。
有人曾經坐上直升機,俯瞰長白山,看見樹林被砍之處,露出一塊塊光禿。這個中國最頂級的自然保護區(qū),已經傷痕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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