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所有的心裝進你心里
——懷念敬愛的恩來伯伯
周 爾 均
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間,迎來了敬愛的周恩來總理誕辰110周年。
十年前,為了紀念周總理誕辰100周年,我愛人鄧在軍執(zhí)導(dǎo)了大型電視專題藝術(shù)片《百年恩來》。她請我倆的好友、詞作家宋小明創(chuàng)作了這部電視片的主題歌《你是這樣的人》。歌詞中有這樣幾句:
“把所有的心裝進你心里,
在你的胸前寫下,
你是這樣的人。
把所有的愛握在你手中,
用你的眼睛訴說,
你是這樣的人。
不用多想,不用多問,
你就是這樣的人。
不能不想,不能不問,
真心有多重,愛有多深?”
周總理深深地愛人民,人民也深深地愛他。他對人民的愛有如高山大海、博大無涯,又如涓涓細水、點滴入微。這里所記敘的,是我親身感受的幾件事:
看似有別實質(zhì)相同的對后輩的愛
就在幾天前,我們家鄉(xiāng)江蘇淮安紀念周總理誕辰110周年座談會上,聶榮臻元帥的女兒聶力大姐深情地回憶了一段往事。她說:這是她第二次來到淮安,上一次是六十二年前的1946年。她從小因戰(zhàn)亂被寄養(yǎng)在上海鄉(xiāng)下,爸爸媽媽非常想念她。是總理千方百計地打聽到她的下落,又特地派人通過黨的地下交通線,把她接送到蘇北解放區(qū),第一站就是淮安。經(jīng)過輾轉(zhuǎn)跋涉,她終于到達張家口與爸爸媽媽一家團聚。聶力大姐流著淚說,如果不是當年周伯伯的關(guān)懷,就沒有今天的我。
聶力同志一席話,使在座許多老一代革命家的后代濕潤了眼眶。他們中間的很多人,都同樣得到過周總理無微不至的親切關(guān)懷。
在座的我,也深深地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
同是在六十二年前的1946年,同是在蘇北與上海,我與當時素昧平生的聶力大姐,有著一次同樣難忘的不同的際遇。
周總理是我敬愛的伯父。他在兄弟輩中的大排行位于第七,我父親周恩霔排行十四,是最小的一位。抗日戰(zhàn)爭期間,父親隨七伯在重慶八路軍辦事處任秘書,我和母親生活困窘,寄居在江蘇高郵的外祖父家。1946年抗戰(zhàn)勝利時,我初中畢業(yè),沒錢升學。這時正好聽到,伯伯為國共談判的事來到南京、上海。我和哥哥便想方設(shè)法,從高郵找到了上海思南路的中共代表團辦事處。早在上世紀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伯伯和伯母曾不止一次地到過我家,看到我倆,他們格外高興,親熱地拉著我們的手問長問短。當時我還不滿14歲,初生牛犢不怕虎,和哥哥一起,直截了當向他倆提出要求:跟隨他們?nèi)パ影哺筛锩。伯伯和伯母親切地說:你們的志向很好,這件事我們商量一下。期間,伯伯和伯母還專程到我寄居的親戚家看望。幾天后,伯伯和伯母把我倆找去,慎重地說:我們商量了,現(xiàn)在形勢不穩(wěn)定,你倆還是留在上海讀書,看看情況再說,以后會有機會參加革命的。伯伯和伯母還給我倆留下了一些錢和衣服。我們當然按照伯伯和伯母的教導(dǎo)辦事。就這樣,我到1949年6月高中畢業(yè)、上海解放后參加了人民解放軍。
有一次,我同伯伯的義女、孫炳文烈士的女兒孫維世談起這段往事。維世大姐感慨地說:“爸爸、媽媽對烈士子女、戰(zhàn)友子女和對自己的侄兒女們,在感情的天平上是一樣的。但他們對烈士與戰(zhàn)友子女的照料,更加周到。在戰(zhàn)爭年代那種惡劣的環(huán)境中,他們把能夠找到的烈士與戰(zhàn)友子女,大都送到延安與蘇聯(lián)學習,不少人還是派人從敵占區(qū)找來后送去的?箲(zhàn)勝利后,你們到上海找到伯伯、伯母,在內(nèi)戰(zhàn)即將全面爆發(fā)的情況下,他們卻把你們留在了當?shù)亍倪@一點可以看出,他們對革命后代的愛,實在是一種光明磊落的愛!甭櫫ν镜挠H身遭遇,對這一點再次作了生動的證明。
人們都知道,周總理對親屬要求十分嚴格,他不希望我們依靠任何“關(guān)系”與“照顧”。這既是他高度原則性的表現(xiàn),也寄托著他對我們的熱切期望:自強自立,做對人民有用的人。他也本著同樣的精神要求所有革命后代,切不要像因為有“吃不倒的鐵桿莊稼”而最終潦倒沒落的“八旗子弟”。聶力大姐與我當初雖然際遇不同,但總理給我們灌注的是同樣的愛,是對后輩最深沉、最負責任的愛。
從細微處見關(guān)愛
我參軍后不久隨第二野戰(zhàn)軍進軍西南,調(diào)西南軍區(qū)后勤部工作。伯伯和伯母時時關(guān)注著我的成長。五十年代初,為我入黨的事伯母幾次寫信給我,轉(zhuǎn)達伯伯的指示,鼓勵我努力爭取早日成為共產(chǎn)黨員。又親自給我黨組織寫信,證明父親的有關(guān)情況。1953年我入黨后,伯母在病中立即高興地給我回信,稱這個好消息使他倆“至為興奮”,囑咐我:必須加強黨性鍛煉,必須密切聯(lián)系群眾,必須不驕不餒、付諸實踐,“從而你才能更好的為人民群眾服務(wù)”。字里行間,充滿了對晚輩的溫暖與期待。
1955年,一次出差北京的機會,我終于來到西花廳,見到了懸念多年的伯伯和伯母。時間過去將近十年,我已是成年人了,而在自己眼中伯伯不僅僅是長輩,還是國家總理,多了一分對他的敬畏。見到伯伯時,我多少顯得有些拘謹和緊張,中午吃飯時甚至還咬破了舌頭,流了血。伯伯馬上讓衛(wèi)士請來大夫給我止血,關(guān)心地對我說:“年輕人,以后遇事可要小心點啊!蔽液蛣傉{(diào)到北京的在軍正在戀愛,此前她已經(jīng)見過伯伯和伯母,這次是一起去西花廳。伯伯勉勵我倆:今后要互敬互愛、共同進步。也再次告誡我們,不要把與國家總理的關(guān)系摻合到戀愛關(guān)系中去,愛情與婚姻要經(jīng)得起時間的考驗。
使我多少感到意外和興奮的是,臨別的時候,伯伯親自送了我們兩件禮物。一件是金屬盒子盛放的刮胡刀,并附有幾個刀片,看起來還很新,像是伯伯剛用過不久的。伯伯親手遞給我說:“把這個送給你。這些年來沒有見面,你也長胡子了! 頓時,一股熱流淌過我的心頭;伯伯是管國家大事的人,竟然關(guān)心到我刮胡子的事情,他把我當成大人了。另一件禮品,是兩張第一屆全國工人運動會開幕式的票。伯伯反復(fù)叮嚀我們:一定要到場,一定要看完。遺憾的是,我們雖然答應(yīng)了,卻沒有真往心里去。雖然去體育場參加了開幕式,由于對有些體育項目興趣不大,又有事要辦,便提前退了場。再去西花廳時,伯伯一見面就問我們:“看到毛主席了沒有?”我們兩人都愣住了:“沒有!”。伯伯連連嘆氣:“你們這些孩子,就是不聽話!辈岗s忙向我們說明,那天運動會毛主席要出席,因為有事,中間才能到場。由于有紀律要求,你們伯伯不能提前告訴你們,又想讓你們有機會見到毛主席,所以才特地囑咐你們要看到底,不要退場。我們自然后悔不已。從這件小事,我們深深體會到伯伯對毛主席的尊敬,也深深體會到他對晚輩的關(guān)愛。
1957年,伯伯率團訪問亞非十一國回來,住在重慶部隊招待所,我去看他。還沒顧上說話,伯伯囑咐我先去看望陪他出訪的賀龍副總理。他說:“賀老總就在隔壁,他是你們的老司令,快去問聲好!”我見賀總時,他親切地詢問了我的工作情況,也給我談了這次出訪的一些情節(jié)。我注意到賀總住的是套間,而伯伯住的是很小的單間。衛(wèi)士長成元功后來告訴我,招待所只有一個套間,原來是安排伯伯住,伯伯說,賀老總年紀大、身體不好,套間讓給他。
晚間,伯伯讓我同他一起吃飯。飯桌上,伯伯一個個地檢查過問,見隨行的喬冠華同志還沒有就座,伯伯囑咐:不要催,等一等。因冠華同志手里有工作,足等了十多分鐘,所有人員都到齊了,伯伯才動筷子。由于這次訪問非常成功,伯伯很高興,同每個人碰了杯,還即席表揚了冠華同志。在我身旁的王政同志,是我們單位的一位領(lǐng)導(dǎo),他原來是張學良將軍的副官長,西安事變時伯伯從延安到西安談判,往返都是由他護送!捌咂呤伦儭焙笏麉⒓恿烁锩,因歷史原因和當時“左”的因素,1955年暫緩給他授銜。在伯伯與他碰杯時,王政同志哽咽流淚說不出話來,伯伯也動情地拍著他的肩膀說:“不要難過,不要難過!你的情況我了解!焙髞碛捎诓倪^問,王政同志不久被授予大校軍銜。
唯一的一次“破例”
伯伯是國家總理,權(quán)力很大,一言一行有很大影響。所以,他對親屬有個嚴格的規(guī)定,凡是公事,不準給他帶話和傳話。但是,有一次伯伯自己卻破了例。
五十年代中期,我有一次從重慶出差到總后勤部,報送本單位肅清反革命運動情況的材料。開展這個運動,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既有其必要性,也存在打擊面偏寬的問題。當我辦完公事去西花廳看望伯伯時,他按照習慣問問工作情況,借此做些調(diào)查研究。以往他一般只是聽,很少表態(tài)。當伯伯聽說我這次來北京的任務(wù)是報送“肅反”材料時,一下子認真了起來:“給我說說,你們單位“肅反”查出些什么問題?”我便一一列舉數(shù)字:查出了多少反革命分子,多少人有嚴重政治歷史問題。聽到這里,伯伯皺起了眉頭。我說完后,他起身踱到窗前,靜靜地站了會兒,轉(zhuǎn)過身對我說:“有問題!雖然西南是大陸最后解放的地區(qū)、政治情況比較復(fù)雜,但你們畢竟是部隊,又只是一個軍級單位,不可能有這么多反革命嘛,不可能有這么多有歷史問題的人嘛。要知道,這可是關(guān)系到一個人的政治生命的!
更讓我萬分吃驚的是,伯伯接著很明確和肯定地對我說:“我說的這個話,你回去向單位領(lǐng)導(dǎo)匯報一下,就說是我的意見!
伯伯竟然讓我給單位領(lǐng)導(dǎo)傳話,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我感到既激動,擔子又重。原來準備在北京多呆兩天的,事情緊急,趕緊乘火車回到重慶。我們單位的黨委書記、政治委員盧南樵(以后曾擔任總后勤部副政委)聽匯報后高度重視,我還沒有離開辦公室,他就囑咐秘書立即通知召開黨委會,讓我在會上傳達總理的話。會議一致通過決定,按照總理指示精神作了政策調(diào)整,從而制止了“肅反”擴大化的傾向。
現(xiàn)在回想起這件事,不禁讓我聯(lián)想到后來發(fā)生的“文化大革命”。伯伯對干部和群眾的關(guān)心與保護,終其一生,一以貫之。不同的是,建國初期的政治空氣相對要寬松一些,為了避免干部群眾受到傷害,當時他可以明確果斷地做出決定,并且打破慣例,用“大原則”管“小原則”。而“文革”之中,為了達到同樣的目的,伯伯卻只能利用他有限的權(quán)力,巧妙地又極其艱難地進行一切可能進行的工作,以至耗盡他的心血,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
伯伯同我的兩次談話
1959年我調(diào)到北京工作后,到西花廳看望伯伯和伯母的機會多了,也更多地得到了他們的教誨。
伯伯問我:聽說你調(diào)動工作了,是在哪個單位?我說在總后勤部衛(wèi)生部。伯伯問我,部長是誰?我說是饒正錫同志(注:當時是總后勤部副部長兼衛(wèi)生部部長,后曾擔任中央軍委紀委副書記。)伯伯說,噢,他是從新疆調(diào)來的,我很熟悉。恰好我因工作需要看過饒正錫同志的履歷表,我說,是這樣,他擔任過新疆迪化市的市委書記。伯伯說,“哎!你怎么說是迪化呢?”我理解伯伯的意思,因為迪化市當時已經(jīng)改稱烏魯木齊了。我說,迪化已經(jīng)改名,這件事我知道,我是看到饒部長履歷表上寫的是迪化市委書記。伯伯點點頭,然后問我,知不知道“迪化”這兩個字是什么意思?我來不及細想,對伯伯出的這道題,只回答了一半。我說,迪化的“化”應(yīng)該是“同化”的意思。因我聯(lián)想到,新疆是少數(shù)民族為主的地區(qū)。伯伯很高興,鼓勵我說:哎,你回答得不錯。接著他主動補充說,“迪化”嘛,“迪”就是啟發(fā)的意思,這種提法是對少數(shù)民族的一種歧視:對新疆要“啟迪”、“同化”。然后他問我:你能舉出多少這樣對少數(shù)民族和鄰近國家有歧視性的地名嗎?我就邊想邊回答,伯伯也在一旁幫我提醒,幫助湊。比方說“綏遠”,以前有個“綏遠省”。比如說“鎮(zhèn)南關(guān)”,當時已改稱“睦南關(guān)”。比如說“安東”,改成了“丹東”。還有“撫順”、“靖邊”、“安塞”等等,類似的地名,一起湊了不少。伯伯就講,我們過去大漢族哇,對少數(shù)民族有所歧視,這是不對的,何況有的還是友鄰國家,更不應(yīng)該。什么時候都不要忘記,各個民族之間都是一律平等,各個國家之間也都是一律平等。當談到新疆、西藏、廣西等各個自治區(qū)的經(jīng)濟發(fā)展和各民族的情況時,伯伯顯得十分高興,不時喜形于色。
跟伯伯在一起交談,他都持這種平等的態(tài)度,從不讓人感到高不可攀,我們晚輩在他面前沒有一點拘束。他對身邊的工作人員,同樣親切隨和,平等待人。只有一次,我見他為修繕西花廳的事,少有地發(fā)了火。
西花廳是清朝末年的王府,多年沒有修繕,地面還是當年鋪的磚,很潮濕,不利于伯伯的健康。管理部門早就提出維修一下,伯伯一直不同意。這次秘書乘伯伯外出,抓緊把這件事辦了,主要是把磚地換成地板,工程量并不大。但伯伯回來后真動了氣,住在釣魚臺臨時住所堅決不回家,連陳老總?cè)褚膊宦牎R淮,我去釣魚臺見伯伯時,為了緩解他氣憤的心情,勸他說:伯伯,您平時教育我們愛護國家財產(chǎn),西花廳這個房子已經(jīng)相當破舊,這是歷史文物,簡單地維修一下,也是保護國家財產(chǎn),從這個意義上講也沒什么大錯,您不要再生氣了。伯伯說:你講的也有一定道理,但你要懂得,我是國家總理,如果我?guī)ь^修房子,下面就會跟著干,還有副總理,還有部長,這樣一級一級地下去,不知道會造成怎樣嚴重的后果。西花廳這樣的房子,不用裝修也就很好了嘛!我們國家現(xiàn)在還窮嘛!很多老百姓還沒有房子住。他問我有沒有讀過杜甫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我說看過,背誦了最后那幾句:“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伯伯說,你再重溫一下這首詩,就會明白我為什么生氣。后來,在大家的勸說下,伯伯讓秘書把新?lián)Q的床還回去,吊燈拿下,窗簾摘掉,才搬回西花廳。他在國務(wù)院會議上兩次做檢查,都是檢討自己,一字未提經(jīng)辦的秘書。
“人民的總理愛人民,人民的總理人民愛”。恩來伯伯愛人民的故事說不盡,道不完。他是一座愛的豐碑,是中華民族的精神豐碑。
一位小學老師說得好:石碑可以倒塌,木雕可以腐朽,樹立在人們心中的豐碑將與世長存。恩來伯伯的偉大人格力量,已成為人類歷史的寶貴財富。時間可以流逝,大地可以荒老,只要人類在生生不息的延續(xù),我們就將永遠擁有這筆無價的財富!
(2008年3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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