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2大地震中遭受重創(chuàng)的學校,許多在5月19日哀悼日的第一天,在媒體的全面關(guān)注下,高調(diào)復課了。余下的學校,也將在接下來的幾天,相繼開學。
這有兩類情況:一是徹底失去了學校和家園的幸存者,被救援到異地開學;另一類是在原校址復課。前者暫且不論,我特別想說的是后者。后者在學校的操場上、在救災棚里復課?逅膹U墟就在眼前,石灰水掩蓋不了尸體的氣味,死難同學的鞋子、書包和課本,黑色的標語,親人擺上的祭品,還有不時來到廢墟前守候哭泣的家長!有的甚至尚有同學的尸體尚未清理完畢!幸存的孩子們就在這樣的操場上,唱著國歌,復課了。
我覺得這樣的情景對孩子的“心理考驗”很嚴峻,我很不安。當十幾歲的孩子跟死神擦肩而過,當他們目睹同學和老師的生命在自己的眼前瞬間消失,或者卡在廢墟里,在悲慘的掙扎中慢慢死去,這對他們意味著什么?我相信,僅僅一個星期,這些孩子尚未從巨大的恐懼和震駭中“回過神來”。
觀察過現(xiàn)場的某些人士會說,你不要把孩子們想像得哭哭啼啼的,他們看上去甚至沒有什么恐懼悲傷的樣子,他們同樣會笑。我承認表面看來是這樣。但我更傾向于認為,這是因為他們還“沒有回過神來”,他們的心里,就像頂著一個堰塞湖,在沒有決口之前,顯得是平靜的。出于人性的需要,我覺得不能去扭曲他們緊繃著的心理勢能,應(yīng)該給他們時間去理解和消化這種無可比擬的悲痛和悲傷,以致慢慢“平復”和“接受”它。我認為,在這以后,才適合讓孩子重新開課。
“校園垮了,但我們的精神不會垮!”某校復課的上午,一位老師說。我覺得這個說法是不對的。如果只是“校園垮了”,應(yīng)該可以立即在旁邊搭一個帳篷上課,但現(xiàn)在的問題是,學生的“人數(shù)”突然“垮掉”了一個數(shù)量級!出于對生命的敬重,特別是對自己的同伴和老師的生命的敬重,應(yīng)該做足了哀悼的功課,安頓了自己的心靈,生活才能轉(zhuǎn)入常規(guī),否則,精神雖然暫時可以“不垮”,但終歸是脆弱的。
我以為,在如此毀滅性的打擊面前,不給孩子足夠的撫慰悲傷的時間,一味地強調(diào)堅強,堅強到在同學和老師剛剛死去的大墳堆旁邊上課而“無所畏懼”,或許已經(jīng)“堅強得可怕”了。這樣的堅強,將來或許會給孩子造成人性的某種缺失。自有人類以來,地球上發(fā)生過無數(shù)“天崩地裂”的災害,它也塑造了人類自我拯救的強大心靈,但這絕對不是只要堅強,不給悲傷留余地。
當然,據(jù)說這些學校都給孩子們安排了“心理輔導課”。不過,我們似乎沒有足夠的理由相信,目前中國有這樣多合格的心理輔導師,有這樣強大的“心理救援”的能力,何況,許多老師都應(yīng)該是接受心理輔導的對象。
廢墟還在清理,死難同學的人數(shù)還沒有公布,“災后重建”的許多項目都還沒有開始,學生的課堂卻已經(jīng)“重建”了!難道這真是特別容易重建的項目?如果你能正視這些孩子的心靈,你真的覺得他們適合在那觸目驚心的死亡堆旁邊上課?連并沒有直接傷亡的重慶和成都市中心區(qū)內(nèi)的某些學校都沒有這么快開學,彌漫著死亡氣味的災區(qū)學校,真的需要這么急急地開學?每年秋季,開學10天后放教師節(jié)假,過20天又放“黃金周”假,沒有人說假放得太密了,而在經(jīng)受過死亡的打擊之后,真的有必要如此只爭朝夕?
或許,某些幸存的孩子,家已殘缺,親人不在,學校是他們最方便的去處。但是,現(xiàn)在全社會都已經(jīng)發(fā)動起來,他們除了投親靠友,很大程度上,社會公共服務(wù)和志愿者們,可以幫助他們暫時渡過眼前的難關(guān)。因此,應(yīng)該允許他們暫時不回到學校去,或者創(chuàng)造條件,讓他們轉(zhuǎn)入另外的學校,以避免觸景生情,或者,至少也應(yīng)該等學校廢墟清理完畢才讓他們回來吧?傊,我十分不理解在廢墟的大墳堆旁邊歌唱著開學的精神。(何三畏 南方人物周刊主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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