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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朔大批張藝謀陳凱歌 2000年9月6日 10:49 在電影圈呆過,才知道制約嚴酷 老俠:我記得你曾執(zhí)導(dǎo)過兩部片子,都沒有通過?磥,你與別人合著弄個電影劇還能播出,等你自己真想弄個什么片子,完全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弄,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王朔:是啊。我能退出來,我可以寫小說,誰管得著?我在里面時最后弄得自己也沒勁兒了,太累,無聊,受委屈是活該倒霉我自找的,我最后出來是必然的。一是自己內(nèi)心中已經(jīng)覺得沒勁了,二是有外力迫使你退出。 老俠:換句話說,在這兒當(dāng)導(dǎo)演拍片子就是不能是你自己,必須變著法兒迎合什么。 王朔:必須這樣。在那過程中也許會有不舒服不滿足,覺得是不是可以拍點別的,但很難做到。這些還在其次。在與一些導(dǎo)演的接觸中,我感覺到他們有一種特別強烈的要生存下去的需要,就是說他們作為導(dǎo)演生存下來的欲望特別強。他們的生存成本多大啊。真的,很嚴酷的!一部片子砸了或通不過,你想拍下部片子就找不著錢,多少梟雄一晃而過,去年還紅得發(fā)紫,轉(zhuǎn)過年來,一炮沒打響,就下來了,作為導(dǎo)演的失敗。拍一部片子難死了。 這種情況,只有身處其中才能體會到那些制約的嚴酷。對那些拍迎合片子的導(dǎo)演,我從最同情的角度講,是被生活逼的。當(dāng)然,你可以說,咱不干成不成?有的人就說:我就不干這個就退了。但我覺得,這種人挺少的,基本沒有。我能退出,是因為我原本就是寫小說的。 張藝謀與陳凱歌,一路投機走到現(xiàn)在 老俠:非要鉆進那個明明是迎合什么的圈子嘛!說白了,不是生存問題,而是電影這一行所帶來的名聲和金錢的問題。實際上是利益。想一個人活得沒有心理壓力,有口飯吃并不那么難。但要活得有個虛名和大把的金錢,在這兒除了投機取巧就沒有其他路好走了。 王朔:所以在這種條件下,你說電影能是個什么東西,它不可能是個東西。你要個性化也只能是一種普遍要求中的畸形東西。整個電影都是假的,虛幻的,自吹自擂的,就從九十年代以后,中國電影就沒有好電影,只有極個別的地方、局部的有閃光的地方,F(xiàn)在大家都說陳凱歌的《刺秦》不好,我倒覺得還可以。雖然他的想法一開始就是錯的,但是他還要自我堅持,想從中弄出點兒個性來。這樣,他只有在這么個情況下才能堅持個性。什么情況呢?就是你想的要跟他的要求不謀而合了,《刺秦》里就有弘揚中華民族精神的內(nèi)容,正好與主旋律吻合。當(dāng)年我們祖輩們就有一種慷慨赴死的精神,弘揚這種東西和弘揚愛國主義莫名其妙地合在一起。 老俠:你說像張藝謀、陳凱歌這樣的導(dǎo)演,是國內(nèi)外的知名導(dǎo)演,都得過國際大獎,當(dāng)過國際著名電影節(jié)的評委,人家還請張藝謀拍歌劇《圖蘭朵》,錢也是大把大把的。何苦不拍一部自己想拍的東西?你覺得是不是當(dāng)了名導(dǎo)了,他們就用不著…… 王朔:怎么用不著,我說這是沒有止境的,他不會因為你說什么就停下來。這里還有個問題,他們早年可能也是一路投機過來的。也就是說,他們并不是早年就堅持了什么才取得今天的成功的。那會兒時髦什么他就拍什么。其實和謝晉的做法大同小異,誰也沒真堅持過什么。倒是田壯壯比較牛,他拍的電影《獵場扎撒》、《盜馬賊》,多難看的電影啊,但他說,我就喜歡,我就拍這個,你不讓我拍,別的還不拍了呢。 老俠:壯壯最后拍了個《藍風(fēng)箏》,沒通過,以后他真的不再拍片子了。 王朔:對,你可以說他在某種程度上還堅持了自己。其他人,別說堅持自己的立場、堅持自己的趣味、堅持自己美學(xué)上的什么觀點,就連最煽情的MTV也能干了。陳凱歌拍了一個《國旗》的MTV,是同類MTV中,我見過的最煽情的。 陳凱歌的電影———假大空的浪漫情懷 老俠:回頭想想,其實他們從一開始就煽情,就詩情畫意的。 《黃土地》、《紅高粱》等東西完全受八十年代最時髦的觀念所左右,他們要用一個電影概括歷史、表現(xiàn)全民族的生命力,所以他們從那時重視的就是大的空的概念,他們對人采取俯視的視角,居高臨下。相比之下看看臺灣侯孝賢的《風(fēng)柜來的人》,拍得極為真實流暢,是中國人拍的青春片中最好看的。侯孝賢對人的關(guān)心是一種切近的具體的平等的,真正把人放在鏡頭前拍。而陳凱歌、張藝謀則是用外國電影技巧包裝虛假的浪漫情懷,我稱之為“黃土地的浪漫情懷”、“紅高粱地的浪漫情懷”,他們那個時候就在用濃烈的抒情手法撒彌天大謊。外國人來中國,大都要去看那個老古董長城,張藝謀就用電影建一座中國人的精神長城。長城是什么?有什么偉大的智慧可言,不就是帝王們?yōu)榱怂瘋好覺,做完春夢,利用權(quán)力驅(qū)趕著羊群般的人進行最原始的體力勞動嗎? 王朔:陳凱歌在某種程度上也還在堅持自己的趣味,當(dāng)然是在那種吻合條件下,那張藝謀呢?我倒覺得,他是一直能趕上潮走的人,手把紅旗旗不濕那種。所以,每次潮來,他都有把自己變成意識形態(tài)而又是在拍片子的能力。 老俠:張藝謀在80年代末90年代之所以風(fēng)頭壓過其他第五代,就是他知道什么可以流行。他的片子實際上一點也不先鋒,拋開他片子中建造虛假精神長城的大觀念不說,即便在取材上他也極為通俗,這就是他死盯住“性”,而且都是些犯忌的有刺激性的“性”!都t高粱》是“野合”,《菊豆》是“亂倫”,《大紅燈籠》是“妻妾成群”,他想用影像夸大張揚中國人的生命力一樣地夸大、張揚性的作用。用濃墨重彩的電影技巧包裝那點可憐的硬造出來的“性高潮”。他的硬件全是流行色情小說的主題。到了“咱爹咱媽”又變成愛情的流行曲。而陳凱歌在實驗電影上走入絕境,《邊走邊唱》徹底失敗,在國際電影節(jié)上弄了個“金鬧鐘獎”,即最乏味的電影。于是他也不得不轉(zhuǎn)向通俗轉(zhuǎn)向大眾轉(zhuǎn)向主流,他曾說張藝謀走的是好萊塢主流電影的路子,而他是異端電影,永遠不會迎合主流。但他堅持不住了,于是有了《霸王別姬》,他的硬件更打人,同性戀,第一次出現(xiàn)在中國的電影中。名演員,陣容強大。我聽人說了這片子棒,獲了“戛納獎”,就去看了,但沒看完,看不下去,一切都那么虛假,鞏俐和張豐毅在影片中做愛的鏡頭就更虛假。他這個勁,走到《刺秦》一點兒也不奇怪。 張藝謀———用最樸實的電影手法撒大謊 王朔:那我還覺得陳凱歌有點兒自己的東西。張藝謀最近的片子,我特別受不了的是什么?是《一個都不能少》里面向社會灌輸?shù)囊环N觀念,我認為對中國人特別有害:你只要努力,就能收獲,一分耕耘就會有一份收獲,有志者事定成!他似乎以為別人都在變換立場,只有他一個人堅持,他覺得他自己就是這樣,堅持!那我就要問,堅持的是什么?就是你不斷趕著潮頭在那兒干!你不讓我這么干,我就那么干,揀你喜歡的干,反正我就要在這兒。我就要挖,任誰也拉不住我下地,挖! 老俠:實際上張藝謀教給人的堅持是一種什么邏輯呢?實際與主流的邏輯是貫通的。為崇高的目的可以不擇手段。張藝謀是為了堅持(拍電影)可以不擇手段。擴而廣之就是,為了活出一種體面,要不擇手段地堅持下去。挖達不到目的,我就刨。浪漫的詩意的濃墨重彩的鏡頭不行,我就換一種樸實的平淡的紀念片似的鏡頭。他拍的《秋菊打官司》、《一個都不能少》,全是一個樣,弄得土呵呵的,群眾演員,用最樸實最寫實的電影手法撒一個彌天大謊。秋菊也堅持,堅持到最后是公安局領(lǐng)導(dǎo)出面、市領(lǐng)導(dǎo)出面幫她解決問題,替她鳴不平。這不是胡說八道嗎?農(nóng)民在現(xiàn)代土皇帝統(tǒng)治下的無奈一點兒也沒有了。他也在告訴別人:只要你堅持,就一定能有出頭之日。他只管活著,不管怎么活,而這種不問怎么活的活法恰好就是中國人觀念中那種“好死不如賴活著”。最可笑的是還有一位北大法學(xué)教授,拿著《秋菊打官司》論證中國法治的本土資源,反對與國際通行的法律規(guī)則接軌。把嚴肅的論證建立在一部撒謊的電影上,我就只能說這位教授的論證也是謊言,是知識上的不誠實和道德上的不負責(zé)任。 王朔:他后面那兩個更是撒彌天大謊,秋菊到最后還有個法盲的說法,《一個都不能少》那個就只有感激的份兒,社會一關(guān)懷,什么問題都解決了。中國教育的問題決不靠什么希望工程、幾個好心人的捐助啦、善心啦所能解決的。 老俠:最根本的問題他不觸及,就用土塊子修造真善美的長城,貌似民間關(guān)懷,實質(zhì)是平庸。 王朔:好心人靠好心人,張藝謀的事業(yè)就建立在依靠好心人上。他那種土坷子式的煽情一部比一部拙劣!兑粋都不能少》還是個電影,而《我的父親母親》已經(jīng)不是電影了,更是彌天大謊了,一首MTV變成了愛情絕唱,硬把MTV的長度抻到一部影片的長度。什么好幾十年的等待,好幾十年的鄉(xiāng)下過日子,多么多么艱難……這兩件事根本挨不到一塊兒。 不是酷愛電影,而是為了在潮流中“活著” 王朔:我覺得再沒有比在中國民間強調(diào)詩情畫意更不誠實的了。他這等于把那種風(fēng)景的優(yōu)美置換成所謂人性的優(yōu)美,把中國農(nóng)村風(fēng)光的相互置換成中國人的真善美,由此建立起對民族的信心、對人類的信心、對美好生活的信心。這種置換即便作為一種藝術(shù)包裝了的宣傳也比較拙劣。而且我覺得用那么簡單的方法做這種煽情,那我只能認為他的全部目的僅僅是為美好而美好,他也懶得費多大心思,就弄一個簡單的東西端給你。當(dāng)然,有人會佩服詩情的,詩好像就是簡單。但是我覺得其實他蒙不了人,他那里沒東西就是沒東西,他最終達到美好,除了美好的粉飾就一無所有了。 老俠:最近報紙上說張藝謀出任了一個模特大賽的評委,保不齊他哪天又玩上服裝了,也弄個張藝謀的名牌系列,F(xiàn)今的“腕兒們”都屬于全才型,全面開花是時代的潮流。你說一不留神沒準弄出個《紅樓夢》,但這還是你的本行,是小說。但是其他腕兒們,像趙忠祥一不留神就成了自傳作家,張藝謀一不留神就當(dāng)了模特大賽評委,陳凱歌一不留神就上了國慶觀禮臺…… 王朔:潮流變了,他會換的,但無論怎么換都是為了活著。老俠:他現(xiàn)在活著的方式就是必須拍電影,拍著電影就是活著,他對電影真有一種狂熱的酷愛嗎? 王朔:他的生活可以說就是電影《活著》,他要是拍不成電影,我想,他會痛苦而死。所以,就是活著,可能是他的首要問題。活著,拍電影,不擇手段地拍,不擇手段地活。(作者:王朔/摘自《美人贈我蒙汗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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