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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社會的貧弱及其在人物身上刻下的創(chuàng)傷,始終沒有在影片中找到任何確實、有力的表現(xiàn)。而正是這些現(xiàn)實,才是霍元甲精武精神的來源和依托
文/殷羅畢
“陪著爸媽一起去看霍師傅”,一位朋友就這樣完成了本年度的最后一次隆重觀影。無疑,《霍元甲》是一部近年來少見的老少皆宜的片子:它打斗激烈、畫面刺激——吸引了年輕人的眼球(當(dāng)然,中老年人的眼球也得到了暴力按摩),同時又在政治上保持正確,滿足了眾多朋友的正義感和道德感。
很多觀眾從影院出來之后,紛紛大呼“好看,過癮!边@“過癮”,骨子里是非常肉體化的反應(yīng)。李連杰的《霍元甲》通過真刀真槍、拳拳到肉的真實打斗影像,安撫了觀眾們對于身體暴力和身體傷害經(jīng)驗的記憶。
在李連杰的《霍元甲》之前,中國觀眾已經(jīng)有了足夠多的理由對動作片產(chǎn)生審美疲勞。
動作疲倦癥在中國大陸的延續(xù)至少是7年以上,最初的起點是李安1999年的《臥虎藏龍》。在《臥》片中,李安將打斗拍攝得美侖美奐,一個個大俠都在天空下翩然飛翔,打斗者們的身體都失去了重量。李安對身體暴力的輕逸化處理直接開啟了華語動作片的一個全新時代。
緊隨翩然的龍虎之后,張藝謀的《英雄》《十面埋伏》,陳凱歌的《無極》,甚至打斗實踐者成龍的《神話》都紛紛涌出:無一例外地輕逸華麗,無一例外地招致罵聲。重量被剝奪之日,便是身體死亡之時。身體空洞,僅僅成為了鏡頭中的一種純粹形式,要怎么擺就怎么擺,好看是好看,但是卻背離了動作片提供暴力經(jīng)驗和傷害經(jīng)驗的初衷。身體血肉之不存,暴力及其過癮之感由何談起。
當(dāng)然,張藝謀、陳凱歌、成龍的作品可以說不再是狹義的動作片或功夫片,而是一種“打破各類界限”(陳凱歌接受央視采訪時的自評)的大片——史詩奇幻大片。在這些史詩奇幻大片中,電腦特技成為了最大的主角,真正的動作要素銷聲匿跡。正是在“身體”“動作”日益空洞、無力的背景下,李連杰的《霍元甲》成為了一場有血肉有重量的身體登場,上了擂臺。這下,終于解了廣大觀眾體內(nèi)積存的七年之癮。
但是,問題并未就此結(jié)束。更核心的問題在于,某些中老年觀眾點頭稱是,表示“真是好看”時,他們的身后,卻發(fā)出了些許青年觀眾略帶壓抑的笑場聲。
事實上,年長的和年輕的針對的都是《霍》片中的“道理”。這些道理大都是“講”出來的,霍元甲、霍媽媽以及慈姑等人物輪番來“講”。這些“道理”讓霍元甲天津打擂時期的身體暴力得到升華,由一種傷害性力量轉(zhuǎn)而成為尋到自我、強(qiáng)大民族的正義力量。就是在這里,我那位朋友的父親點頭稱是,一部打打殺殺的電影在他的傳統(tǒng)道德觀和世界觀中獲得了一個安全的位置。但是李連杰等的“講”“道理”卻讓年輕人如坐針氈,因為“道理”聽來如在課堂。
與許多評論所持觀點不同,我并不認(rèn)為“笑點”在于“道理”來得突兀和自白,缺乏情節(jié)上的邏輯性。恰恰相反,《霍》片前半段有著足夠強(qiáng)烈的情節(jié)(兩家互毀的結(jié)局、山中的務(wù)農(nóng)耕種等)在邏輯上導(dǎo)出霍元甲說的那些“道理”。但是,問題在于,當(dāng)代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年輕人已經(jīng)很難忍受“升華”了。年輕人所在的這個時代面前,從未出現(xiàn)過強(qiáng)烈、炙熱的集體烏托邦,因此“升華”對于他們而言,并無集體的目標(biāo),若有升華,也是私人事件一樁。如果在大庭廣眾之下大聲道出,確實就有些可笑了。在充滿個人意識的年輕觀眾面前,李連杰假借霍元甲用早已失效的集體語言發(fā)言,意思上沒有任何可笑之處,但是鬧了一場語言上的時代笑話。
即使發(fā)生了若干笑場,相比《英雄》《無極》等,《霍》片具有更多的真實感,至少是軀體對擊時的視覺真實感。但是,這些看似真實的身體,卻是被包裹在一片混混沌沌的整體社會生活的不真實中的,因為中國社會的貧弱及其在人物身上刻下的創(chuàng)傷,觀眾始終都沒有在影片中找到任何確實、有力的表現(xiàn)。而正是這些現(xiàn)實,才是霍元甲精武精神的來源和依托。離開了當(dāng)時的社會現(xiàn)實和霍元甲這個人物身上的時代性精神創(chuàng)傷,《霍元甲》一片中人物的精神幾乎完全封閉,在筆直的升華之道一路狂奔,獲得了一種身體暴力的安全形象。